腊月农家宋广德

“雨足高田白,披蓑半夜耕。人牛力俱尽,东方殊未明。”“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田家农人辛苦了一年又一年!

时序进入农历十二月,起早贪黑、汗水浇灌的收成,颗粒归仓,柴草起垛。农家的大人小孩,各个脸上满是笑容。冬阳正暖的墙根旮旯儿,随处可见嘴上刁着烟斗或烟卷的男人们聊天逗乐,三五成群的孩子嬉闹玩耍。除了每天必须饲养的骡马牛羊需要照顾看管外,繁重的体力农活儿好像没有多少,而倒是“过年”的准备工作庞杂繁复,忙坏了家庭主妇,能忙完整个“腊月”。

农历十二月,也称“腊月”。至于称“腊月”的由来,说法很多。与今天风俗相接,易于让人接受的,应该是“祭祀祈福、辞旧迎新”的解释了。因“腊”与“猎”通假,“猎祭”遂写成了“腊祭”。“腊”又是古代祭祀祖先和百神的“祭”名。民间传统习俗都要在农历十二月猎杀禽兽举行大祭活动,拜神敬祖,以祈福求寿,避灾迎祥。这个风俗最远可以追溯到周代。《风俗通·礼典》记载:“腊者,接也,新故交接,故大祭以报功也。”《隋书·礼仪表》中也说:“古称腊者,接也,取新故交替之意。”所以“腊”包含“新旧更替、辞旧迎新”的意思。一年将阑,在岁末之际,向祖先家神奉献祭品,报告一年人寿年丰,人神共享五谷丰登的喜悦。

(一)磨面

进入腊月,为过年早作准备的首要事项应该是磨面。过去农家吃面,不靠粮店,全是自产自磨。

大地封冻,地里的农活儿只剩拉运农家粪土。这活儿不急,只要保证在春种之前运到地里就行,所以,打场是冬季的第一件大事。打场是个辛苦活儿。一家人要在凌晨最冷的时候起来,先拆开夏天码摞的大麦垛,撕开一小捆一小捆的“麦茧”(小麦捆)摊场,然后碾压翻倒,翻倒碾压,持续五六个小时,等到小麦颗粒和柴草壳儿完全脱离,才能将麦柴和“糊颗”(细小的麦草、麦粒外衣和麦粒的混合物)分离。之后还要经过起场、扬场、装袋,运回等程序。红红的麦子装在粮仓里,麦草摞起,麦衣(麦粒外衣)推堆,才算一次打场的结束。

收获入仓的麦子,红红的,鼓鼓的,犹如少女的粉脸蛋儿;掬一捧,沉沉的,憋憋的,看着不由人喜欢,何况为此付出艰辛劳动的农人。选一个晴好的天气,将四五百斤红麦子倒在阳光下晾晒。母亲坐在麦堆旁边,一会儿筛,一会儿簸,总有那么几颗调皮如孩童的,不安分地跳出母亲的簸箕和筛子,惹来了麻雀,招来了小鸡。阳光下,红红的麦子愈显饱满,母亲的脸也红红的、笑盈盈,她一边驱赶着鸡雀,一边簸筛,让红麦子尽情地在她怀里眼前跳跃翻滚。倒出的麦子收拾干净了,还要在大蒲篮里潮上些许水。潮了水的麦子,红出了光泽,亮亮的,母亲用手搅拌着蒲篮里的麦子,用力轻重适中,搅拌匀称,就像一遍遍抚摸自己的儿女,全身都要抚摸个遍。搅拌好的麦子装入口袋,母亲就像抱孩子一样,把装满麦子的袋子抱到住人的房里捂两三天,冰冷的屋里不能放,潮了水的麦子怕冻,也像孩子怕冻一样。等麦子的干湿均匀了,拉到庄上或邻村的“钢磨儿”(机械磨面机)上,磨出白面。

磨面很费时,有时人多,挨不上,母亲又用破衣烂被把自家的麦子包好,还是像操心孩子一样怕冻着。等到挨上自家磨了,母亲尽心仔细地扫净麦子和白面能跑到的任何一个角落,生怕尘土杂物玷污了她的红麦子和雪白面。“钢磨儿”是柴油机带动,柴油机的声音太吵,人与人的交流全靠放开嗓门喊,我们大一点的孩子给母亲当帮手,偶尔因吵杂没有听清母亲的指使,撒了麦子或白面,母亲很心疼,少不了一顿训斥,她爱她的麦子白面好似胜过了她的儿女。麦子一般要磨六七遍,头三遍的白面装在一起,真感觉袋子里装的不是白面,是珠玉细粉,是雪沫儿,是盐面儿。中间的几次装在一起,最后的两次混装。母亲一一记住哪是最白的,哪些次之,哪是黑面。

磨好的面拉回家,按照白的等次,分别码放。尤其要注意,刚磨回的面还有温度,一定要凉冰,否则会结块变质。母亲依然小心耐心的呵护着她的白面。

女人天生有母性,对她的子女家人,甚至对她付出过艰辛的一切事物,都有母性的恩施。我母亲就是这样。

(二)腊八

农历十二月初八,古人有祭祀祖先神灵、祈求丰收吉祥的传统。相传这一天还是佛祖释迦牟尼成道之日,称为“法宝节”,是佛教盛大的节日之一。所以,“腊八节”是将中国祭祖敬神的传统风俗和佛祖成道的神秘传说完美结合的一个节日。这种说法,我觉得可信。腊月初八这一天,是腊月的第一个节日。

腊八节,喝腊八粥好像

成了大家都接受的主流习俗了。但是,我的家乡不是喝粥,而是吃腊八饭。喝腊八粥,遵从更多的是佛教的义理。自佛教传入中原,其教义很好的与中原本土文化嫁接,很快改造融合得天衣无缝,浑然一体了。历史上,有好几个中原王朝都钦定佛教为国教,这是佛教借助政权力量,更广泛深入中国人心的原因之一。那佛祖成道之日,佛教信众煮粥敬佛,也就不足为奇了。信佛民众如此,皇家更是重视。清道光帝就写过腊八敬佛的诗文《腊八粥》:“一阳初夏中大吕,谷粟为粥和豆煮。应时献佛矢心虔,默祝金光济众普。盈几馨香细细浮,堆盘果蔬纷纷聚。共尝佳品达沙门,沙门色相传莲炬。童稚饱腹庆州平,还向街头击腊鼓。”时至今日,各大“名寺宝刹”,都在腊八这一天煮粥,广施信众,以示佛恩浩荡,法露泽众。

我家乡的腊八饭,和腊八粥有很大区别。腊八这一天,母亲凌晨两三点起床,开始做腊八饭。家里曾祖母在上,要求严格而讲究,腊八饭必须现做现吃,不能提前准备。母亲受曾祖母调教影响,家事一切都尊奉曾祖母的“懿旨”,少有违抗。山野村民,物乏食匮。我家里的腊八饭没有什么“八宝”谷粟,只有自产的黄米。母亲把黄米淘洗干净下锅,添水煮熟,水一定要掌握到量,饭熟水干,不稀不稠,软硬正好。在放入佐料之前,先要盛出一小盆,这是给骡马猪羊的。自腊八那天起,给骡马猪羊拌料和食时掺一点,一直要掺到来年的正月里。然后,母亲在做熟的黄米饭中加入猪肉臊子、葱花、胡萝卜丁儿和调料,翻搅和匀,从锅中蒸腾的热气充斥着厨房,满屋子都是香气,腊八饭就算做好了。

最先吃到腊八饭的不是人,是天地神灵。天刚蒙蒙亮,母亲叫起家人。我们小孩子一个个睁开惺忪的睡眼,爬出暖暖的被窝,穿衣起床。我是孩子中最大的,起床洗完手脸后,曾祖母先盛一小碗,让我去“泼散”。敬天的,扔上房顶;敬地的,放在院子中心;敬神的,放在灶爷前面的小板上;祭祖的,放在堂屋的供桌上。之后,家里的屋门、院门、石磨、鸡窑、水窖台、农具、骡马猪羊圈等等,几乎都要抹到,不能遗漏。那时不理解,现在想来,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农家丰收后的喜悦,让天地神灵、家畜物件共享这份喜悦。农家对天地神灵的护佑和家畜物件的付出的感激之情,也通过腊八饭的分享传达给了“它们”。

人是最后享用腊八饭的。一切的祭祀感恩活动都做完了,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端起热喷喷的腊八饭,饭香扑鼻,口水自流。吃腊八饭,我家有两个讲究:一是不能吃完,要给碗底留一点儿,边吃边用筷子削成圆锥形,想吃再继续加,但最终要留这个“小圆锥”到下顿,寓意来年丰收,五谷有余;二是不能吃菜,腊八饭的美味抵消了对吃菜的欲望,饭桌上也没有准备菜,如果吃菜了,来年地里的杂草多的让人锄不完。

我始终觉得,农家的这些习俗不是愚昧无知,不是自我安慰,而是农人田家的朴素认知和本真祈求。

(三)年货

艰苦年月,农家的年货很简单,但或多或少,还是要置办一点。

农家没有直接的经济来源,唯一能换钱的,就是自产的粮食了。如果说还有其它可以变卖的,那就是几只鸡和一两头羊,但是卖鸡卖羊来过年,农民没有那么奢侈。

时进腊月,打场结束,农活干完,父亲闲了。家里没有钱,连买火柴和食盐调料的钱都少得可怜。实在没有办法,拉一车洋芋或者用自行车驮一口袋小麦进城,粜卖几个钱,买一点生活必需品回家过年。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好几次进城卖洋芋。寒冬腊月,天冷得要命,父亲领着我,拉着用烂棉衣破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架子车洋芋进城,从天麻麻亮到黄昏,才能走到县城。运气好一点,天黑前洋芋可以卖完,否则,剩余的洋芋抱到住人的小店里,依然包裹好,千万不敢冻了,第二天再卖。一车洋芋卖不了几个钱,最多也就二三十块。这点钱,父亲只能买母亲安顿的几样必需品:几尺“鞋面”(做鞋子的绒布)、几样调料、一点白矾(自家做粉条用)、一张灶神图、母亲用的“针头线脑”;如果慷慨一些,给曾祖母和爷爷奶奶买两盒“卷烟”(雪茄)。完了,在县城就买这些,其余的钱要带回家。

我十三岁那年,没有过年的新衣服,父亲用自行车驮了一口袋小麦进城粜了,扯了天蓝色的“的确良”料子,让在县城服装厂工作的表姑给我缝制了一套过年的新衣。估计缝好后,父亲又专程骑车取回来,让我穿着过年。那次过年,村子里同龄的孩子中,我的新衣最好最漂亮。时至今日,在我心中,那套“蓝的确良”衣服是我穿过的最好的新衣了。至于弟妹们过年的衣服,大都是我穿过的,修改一下就行。曾祖母和父母,我没有见过他们有过年新衣服的。

“年关”迫近,父亲又拿出卖洋芋换来的五六块钱,到“叶张家”商店,置办真正的年货。大红纸三四张,门上要贴春联;黄纸两三张,裁成“黄表”要敬神祭祖;白纸五六张,拓成“票子”要上坟;各色纸两三张,窗子要糊成花的;一小把香,同样是敬神祭祖的;小鞭炮一两串,过年要燃放;煤油三五斤,过年给人、牲畜、磨道等房间和门户要点灯;水果糖一二十颗,给自家孩子吃;砖茶一半块,招呼来家的亲戚。该买的,好像没有了,就这些。至于香烟,不必要,家里有曾祖母种的旱烟;酒,更是奢侈品,不是一般农家该有的;时鲜果蔬,也不需要,有洋芋、萝卜、粉条、冻白菜和母亲泡长的豆芽。其它一切能自产的全靠自产,多花钱是浪费,是持家无方去做的事儿。

过年,是快乐的,是小孩子期盼的。但大人们老说“年关、年关”,长大后明白了,过年对于贫寒农家,真是“关口”啊!曾祖母常说“日子难过年好过”,年货办多办少,年都会过去,白面馍馍就着猪肉片,年过得丰盛至极。

(四)祭祖

《诗经》的《商颂·烈祖》中有:“嗟嗟烈祖!有秩斯祜。申锡无疆,及尔斯所。既载清酤,赉我思成。亦有和羹,既戒既平。鬷假无言,时靡有争。绥我眉寿,黄耇无疆。约軧错衡,八鸾鸧鸧。以假以享,我受命溥将。自天降康,丰年穰穰。来假来飨,降福无疆。”译成白话文:“啊,烈烈先祖神在上,不断降下大福祥。无穷无尽多赐赏,到达时君这地方。先祖神前设清酒,赐我太平长安康。还有五味红烧肉,陈设齐备又适当。默默向神来祭告,执事肃穆无争嚷。神灵赐我百年寿,满头黄发寿无疆。车毂裹皮辕雕花,八个鸾铃响叮当。祭告神灵献祭品,我受天命广又长。太平幸福从天降,今年丰收多米粮。神灵光临受祭飨,降下幸福无限量。”可见,中国人祭祖思亲的好传统源远流长,小到一家一户,大到国家民族,慎终追远,缅怀祖先,既是家庭传承又是民族文化。

中国人大多一年祭祖两次,除清明节外,大概就是腊月了。

我家乡的腊月祭祖,主要是上坟,给祖先烧纸钱,让祖先也早早置办年货。小时候,纸钱没有买的,全部自己拓印。我稍长时,家里拓“票子”的活儿,父亲一直安顿让我做。拓票子时,先把大张的白纸裁成大概8厘米宽、13厘米长的小片,在蓝或红墨水里加入食醋做颜料(也有“墨水精”泡开的,黑墨汁是不能做拓票子的颜料),小碟子里垫上一层棉花,棉花里倒上颜料,再用“票子板”轻轻地蘸着棉花上的颜料,拓印在裁好的小纸片上,要尽量保证拓出的图案清晰端正。拓好的“票子”要一张张摆开晾干,收拾装好,等家族里约好统一的日期,小孩子跟着大人们一起去上坟。

上坟,我跟过祖父和四个叔叔。祖父和二叔最讲究,票子、香表、茶水、馍馍和“祭食”(炒的一小碗有肉有鸡蛋的炒菜),都要用大盘子端端正正地一路端着去上坟。凡去的大人小孩(只有男孩子,女孩子好像不让去)都要先洗干净手脸,带上祭祀用品,所有的祖先坟头都去。来到坟地,先在坟院四周和坟头分别压一张票子,坟院正上方的中心,上香烧表,最后在坟堆脚下烧票子,等票子全部烧化了,泼散带来的茶水馍馍祭食,再跪着磕三个头,一处的祭祖就算结束。我家的十几处祖先坟地都去,去了是一样的程序——压纸、上香、烧票子、泼散、磕头。“祭食”不能泼散完,留一点带回来,孩子们分吃,大人说“吃了祭食会更健康更吉利”。

我自幼跟着大人上坟,所以祖辈父辈们知道的祖先归宿,我都知道。我也将知道的,说给了跟我上坟的弟弟和晚辈们。虽然,现在的祭品丰富了很多,心理不见得有过去那么虔诚,但让后人记住祖先的归宿地是必须的。也许有一天,我走不动了,去不了祖先的坟头了,跟我上过坟的弟弟和晚辈们,把我说给他们的继续说给跟他们去上坟的后人。人都有走不动,去不了祖先坟头的那一天,最终都要回归到大地的某个去处。我跟着爷爷和叔父们上过坟,而今,爷爷、奶奶、二婶和三叔都有了坟头,子孙们也给他们上坟了。

(五)除尘

每到年底,做一次彻底的大扫除,是中国人过年的传统,农家也不例外。“除尘”的老习俗,甚至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吕氏春秋》记载:“岁除日,击鼓驱疠疫鬼,谓之逐除,亦曰木难。”按民间的说法,因“尘”与“陈”谐音,新春前除尘就有了“除陈布新”的涵义。可见,“灰尘”在传统上与“旧物”联系在一起,打扫房屋和除去灰尘,扫除掉一切旧的东西,以新的面貌迎接新春的到来,这是寄希望于来年好收成好运气的一种祈愿。清人蔡云就写诗吟咏除尘:“茅舍春回事事欢,屋尘收拾号除残。太平甲子非容易,新历颁来仔细看。”

农家的岁末除尘,不是随便任何一天都可以做的,一定要择选吉日。我家一般都问爷爷,爷爷认为那天没有忌讳,就那天除尘。到了那天,母亲早早起来,喂完猪羊骡马,把我们睡懒觉的孩子叫起。先将屋里的毡被衣服、零碎杂物全部搬到院子里。母亲先掏炕洞里的草灰,边掏边让我们端出倒在粪堆上。炕洞掏完了,赶快煨上干驴粪或羊粪,并且点着,不然晚上会睡冰炕的。接下来,绑两个长把儿笤帚或扫帚,一条椽缝一条椽缝地扫,房顶所有的缝隙和旮旯都要扫到,墙上的灰絮尘土全部要扫完,甚至屋外的梁架椽头上都要扫了,不留任何一个死角。家具后面底下,也要扫干净。家里有六七间房,农家本来尘土就多,地面和墙壁大多是泥土的,扫起来尘土飞扬,屋里的空气呛得捂了口鼻的人都连声咳嗽。

扫屋子将近尾声,母亲让我们去捶打挂起来的毛毡和炕单。一棍子下去,毛毡和炕单上就是一条白印儿,周围尘土飞扬。每一条毡和单子都要细细捶打过去,并且不能打破,感觉拍打干净了,拿进屋里交给母亲铺炕。炕铺好后,又把院子里的物件搬进屋,母亲一样一样擦拭摆放,不需要洗的衣服被褥又叠回原处。等整个屋子收拾停当,天黑了,母亲一整天没有歇缓,又给一家人准备晚饭,还有猪和鸡要喂,骡马和羊一般是父亲和我操心的。

屋子虽然扫完了,除尘还没有结束。被褥、窗帘门帘、能穿的破衣服、薄一点的炕单等等,都要洗一遍。这些活儿大都是母亲的,冬季再暖和、太阳再红的天,母亲长时间塞在洗衣盆里的手,指头被水泡得发白,手背和手腕冻得通红,看着让人心疼。我和妹妹尽量帮母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但母亲的负担好像也没有减轻多少。过去的农民人,买不起甚至不知道洗衣机是啥,所以要洗的东西全靠手,洗衣服也不能多用,能省就省,太费钱了。

拆洗过的被面单子等东西晾晒干了,又要原样儿缝上,还是母亲的活儿。母亲白天没有时间,只好晚上做,我们早已睡着了,也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做完才睡的。但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没有睡过一个懒觉,即使有病也会早起。早上的懒觉不用说了,就是一个透夜觉,母亲可能都没有睡过。

(六)杀猪

农家生活中的油水,全靠一年自己喂养的一头猪。时时买新鲜肉,改善生活的人,很少是农民。喂养长达一年的“过年猪”,都在腊月宰杀,所获的肉和油,要吃到来年的腊月。

昔日农家的猪圈里,冬末时,一般都有一大一小两头猪。大猪自然是过年要杀的,小猪大都是十一腊月捉的猪娃儿。刚满月的猪娃儿抓回家,母亲小心地伺候着,就像照顾小孩子一样,大意不得。刚会吃食的小猪,食物全是谷糜或苞谷面,甚至是人吃的小麦黑面。这些面和成糊状,一天三次喂给猪娃儿。刚断奶的小猪,胃口较弱,不能多喂,会胀着甚至胀死。等小猪认上了面食,长得健康正常了,一点点在面食里加“衣子”(植物杆茎的细末)。长到三四个月,猪食的主要成分就是衣子,里面稍加一点麸皮或杂粮面,仍然和成糊状,猪吃得发出嗙嗙嗙的声音。

刚抓来的猪娃儿很可爱,头方嘴短,圆鼓鼓,毛茸茸。母亲说,小猪如果头不方正,嘴长毛立,一定不好好吃食,长不大喂不肥的。小猪不怕家人,老是跟在人后面,哼哼哼地叫着。正午的时候,小猪躺在向阳的地方晒暖暖,我们走过去,给它挠痒痒,小猪舒服极了。它微微抬头,两只圆圆的黑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你,嘴里哼哼哼的轻叫着,好似感谢你对它的关爱。小猪的好日子过不了多长时间,长到一尺多高,就被关进猪圈,没了自由,一天三顿,粗食充饥,只要求长高能吃,不需要长膘。真正养膘的时候,要等到秋末冬初以后。这时候,母亲会给猪食里加很多面,一直吃到宰杀前,大概持续三个多月。胃口大吸收好的猪,到腊月时,已经肥得走不动了,或爬着或躺着,想吃几次就几次,能吃多少给多少。

父亲说,“五日”是猪的本命日,凡有五的日子,不能杀猪。选好杀猪日子的头一天,父亲让我去请左邻右舍的长辈或兄弟,约好明天给我家杀猪,并且借来长刀,父亲要将刀一一磨得很锋利。母亲更没闲着,头一天做好馍馍,捡好菜蔬,并且要请邻居家明早帮我们烧一大锅热水。杀猪的那天,家人早起,担水烧水,锅灶上火炉上,全部都在烧水。水不需要烧开,大响就行。请来帮忙杀猪的亲友到齐后,从猪圈里拉出肥猪,压倒,抬上事先准备好的台子,猪头朝下,四五个大人压定。我总觉得,万物都有灵性,此时的猪,两眼流泪,不知是惊吓还是悲痛。杀猪的操刀人,用猪耳朵蒙住猪的眼睛,一根细绳紧紧绑住猪嘴,猪的嚎叫声小了,关键是猪不可能咬人了。一尺长的尖刀从猪脖子下直刺猪的心脏处,黑红色的猪血从刀口处喷涌而出,流到事先准备好的盆子里。流血时间持续四五分钟,猪一直蹬踏挣扎,等血快要流完了,杀猪人又深深地刺进尖刀,猪好像痉挛一般,一个痛苦的颤抖,四肢全身松弛下来,刀尖一定刺破了心脏,猪不叫了不动了,血也流完了,猪被杀死了,从台子上重重地摔下。

每年杀猪时,我大都是端着盆子接猪血的,亲眼看了杀猪的全过程,心里不舒服极了。父亲五十多岁以后,也做过几次杀猪的操刀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不愿意让父亲做,叫他不要干了。父亲很平静,他认为猪就是养活人的动物,像蔬菜一样,杀死吃肉很正常。古人说:君子远庖厨。我虽不是君子,但面凶心软,深深地理解了古人的这句话。不过,吃猪肉长大的我,总感觉猪肉肥美,一直在吃。

猪杀死后的第二个程序是烫猪。锅里烧的热水倒进大缸,水太烫了,要加一定的凉水,再撒一些泥土,增加水的密度,猪毛更容易烫下来。猪烫好后,要趁热拔毛,仍然在猪身上撒上土,增加涩度,拔毛就容易多了。毛拔干净后,用刚烫过猪的热水洗猪。洗猪的人,手里都拿一块粗糙的木头或砖头,就着热水在猪身上用劲儿地搓洗,直到猪皮白净发光。然后将猪倒挂起来,再用干净的水洗两遍,用锋利的刀子认真地把猪的全身刮一遍,这才算干净了。开肠破肚,肢解猪的躯体。小孩子们早就等着猪尿泡(猪的膀胱)了,拿到猪尿泡,挤出猪尿,用一节竹管吹涨,边揉边吹,能吹到直径七八寸大,扎住口,就是篮球、足球或气球。猪尿泡玩破了,还可以用来摱小鼓,摱好晾干的小鼓,敲起来的声音和真鼓没有什么两样。我小时候就敲破了三弟的猪尿泡鼓,他哭着叫我赔,可家里的猪已经杀了,猪尿泡也早被我玩儿破了,只好答应来年我家的猪尿泡是他的。除了猪尿泡,猪的所有内脏都要收拾干净,猪肠子要用筷子捣翻过来。因为杀猪的头一天,不能给猪喂食,猪的肠胃里没有多少秽物,捣翻时就显得容易一些。翻猪肠子是个技巧细心活儿,不会翻的人一不留神就捣破,往往坏事儿。

一切收拾停当,端上母亲刚炒好的新杀猪肉,好好招待帮忙杀猪的人。连着猪尾巴的碗口大的一块肉,要煮熟了送给杀猪的操刀手,以示感谢。乘天黑前,要给邻居和本家分别端去一碗肉菜。我小时候甚至给全村的每家每户都端过,这种习俗后来仅限于本家和邻居了。端归端,还要请本家和邻居以及全村的长者来家吃肉,不过,不见得请到的都来。到来的,大都是本家亲人和与父亲关系较密切的本村人了。

过年猪杀了后,母亲的活儿又增加了。猪肉要留肥瘦各一部分过年,肋条肉要挂一些腊肉,猪血和面粉擀成血面晒干以后慢慢吃,猪的头蹄下水要收拾干净随时煮。剩余的肉要切臊子和肉片,盐调料放重炒好装起来,吃一年;猪油全部炼掉,也装起来,吃一年;带肉的猪骨头,留一部分煮了过年吃,其余也做成腊肉或与肉块一起腌制成腌缸肉,也会吃一年。

一头过年猪杀倒,母亲能整整忙活四五天,父亲也做帮手,锅灶里的火天天不灭,不是炒就是炼。父母忙的两手油腻,脸上笑呵呵,心里美滋滋。农人没有什么过高追求,不想什么高质量的生活。一年辛苦到头,粮仓盈实,孩子健康,骡马强壮,有面有肉,就心满意足了。钱少一些或者没有,吃着肉,年就过了,日子也照样舒坦。

(七)送神

农人田家,家家供神,人人敬神。农家的“家神”首推“灶神”,其次才是祖先。

中国人祭祀灶神的传统由来已久。百度上说,灶神起源甚早,商代已开始在民间供奉。“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孔子在向其弟子解释“媚于灶”的原因时说:“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礼记·记法》也说:“(灶神)居人间,司察小过,作谴告者也。”可见,在中国人心中,灶神是一家人为善和睦的监督神,真是掌管着祸福否泰的“一家之主”。宋代诗人范成大的《祭灶诗》写得更露骨:“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云车风马小留连,家有杯盘丰典祀。猪头烂熟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圆。男儿酌献女儿避,酹酒烧钱灶君喜。婢子斗争君莫闻,猪犬触秽君莫嗔,送君醉饱登天门,杓长杓短勿复云,乞取利市归来分。”这简直是给灶神做尽了“殷勤献祭、好言行贿”之能事。

灶神既然是“一家之主”,自当主定一家人的安康和乐。我小时候,家中大人小孩有灾有殃,首先在灶神前祈福禳灾。父母若老是拌嘴不和,也要祭祀祷告灶神。月头十五,要给灶神献祭上香。还听说过,旧时家贫实难举办婚事的人家,一对新人可在灶神前磕头祭拜,也算婚配可成,终身已定,名曰“关待”。可见,农人对灶神的信仰程度,灶神对农家的重要分量。民俗学家说,家家接灶神,对灶神崇拜,实际上是先民对“火”崇拜的遗留和演绎。究竟是那种崇拜不重要,重要的是家人对美好幸福生活的向往,对家庭康泰和顺的祈求。所以,祭灶神,寄托了农人内心深处的一种朴素本真的祛邪、避灾、祈福的美好愿望。

农家有句顺口溜:腊月二十三,过年还剩整七天。每年的腊月二十三晚上,家家都要送灶神回天堂。曾祖母在世时,腊月二十三的早上,一定会发好一小盆白面,在大铁锅里烙“灶干粮”。灶干粮不大,一般也就碗口大小,里边放了苦豆叶(一种香草),垫了油,用干净的麦柴燃烧加热铁锅,慢慢地焙烤而熟。等到晚饭后,母亲洗净锅灶,父亲洗手净脸,将十二个灶干粮分作两摞,献在灶神前,上香化马(俗称“黄表”),跪地磕头。大约过一刻钟,将十二个灶干粮

分别掐一小点泼散,父亲再将灶神像小心地揭下来,拿上香表,端一碗醋凉水,一串鞭炮,来到大路的十字口,面朝西方跪下,再上香化马,也将灶神像烧掉,嘴里说着“请灶火爷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保佑来年骡马健壮,五谷丰登,家人安康”,燃炮磕头祭拜,将一碗醋凉水倒掉回家,送灶神才算结束。清代文人罗昭隐写诗:“一盏清茶一缕香,灶神老爷上青天。玉皇若问人间事,为道文章不值钱。”还是祈求灶神直言人间实情,表达个人美好夙愿。

农村人有个讲究,二十三送完灶神后,抹墙修炕,扫房动土,一切都没有禁忌,不需摘选良辰吉日。我想,可能是“一家之主”被送走后,没有了监管,没有了顾忌。这样的没有禁忌,一直持续到除夕。

过去过年,签灶神的牌位或进城“请”灶神是很重要的事。如果是签牌位,上写:东厨司命灶君之神位。如果是进城“请”的,一定是一张拓印好的五颜六色的灶神像。我过去不懂,母亲叫进城“请”一张灶神,我说不就是“买”吗,母亲立即制止,要说“请”不能说“买”。我明白了,在靠天吃饭、以农为生的父辈心中,灶神是何等尊贵神圣啊!除夕晚上,晚饭后,锅灶洗净了,将签写的灶神牌位或新“请”的灶神像贴好,上香化马,献祭跪拜,“一家之主”的灶神就算又从天宫请到了家里,一直到来年的腊月二十三再送走。循环往复,延传至今,以迄日后。

而今的我,进城了,住楼了,送请灶神的习俗还保留着,但形式简而又简,灶干粮换成了饼干蛋糕,签写的灶神牌位或“请”的灶神像也没有了,只是象征性的上香化马,磕头祭拜。心依然至诚至真,祖辈父辈敬畏天地鬼神的濡染,在我心里根深蒂固。

一年又一年,转眼曾祖母已故去三十多年了,父母已年过七旬,我也近“天命之年”。但一家人对灶神的恭敬之心未变,愿神灵假我双亲年寿,佑我家人安康。

(八)蒸煮

农家的腊月里,忙前忙后,大都忙在了准备吃嘴上。人常说:“千里做官,都为吃穿。”过年时的吃好,绝对是辛苦一年的农人期盼的头等大事。

白面磨好了,房子也扫了,猪肉也有了,腊月二十四五,曾祖母和母亲专注的准备过年的吃喝。头一天的晚上,母亲搅好近一百斤的白面和一盆黑面,包在热炕上,起发一晚上。第二天,在起好的面里边加适量的碱面或苏打粉,酸碱度适中了,开始做馍馍。过年的馍馍样数多,大小花卷、灶节子、馒头,还有油饼、馓子、各色油果子等。

我家里没有一次蒸几层的蒸笼,母亲只能一锅一层、一锅一层的蒸,既费时又耗力。母亲在案板上揉面切剁,揉好的面一点一点擀成大片,抹上加了姜黄的胡油,撒上香香的苦豆叶。曾祖母将母亲侍弄好的面做成各样的小面花,又一个个把面花放到锅里的蒸笆上,盖好锅盖,包捂严实,坐在小凳上,推拉着风匣烧火。母亲性气大,曾祖母年迈手慢,祖孙两人往往做着做着就争两句。曾祖母要是真生气了,提高嗓门,母亲的说声逆转,就听到亲切地叫着“奶奶长奶奶短”,不一会儿,热气蒸腾的厨房里又传出祖孙两人的笑声。“奶奶,你今儿的火烧得好,馍馍蒸得既黄亮又好看。”母亲一边给馍馍点花儿,一边笑着给曾祖母说。“娃娃,今儿烧的柴硬强,火头有劲儿,你的面揉得也好,蒸出的馍馍笑呵呵的。”曾祖母一边从蒸笆上取下点好花儿的馍馍,一边给母亲答复着。祖孙两人说着争着做着,大小不等、各色各样的馍馍蒸好了,油饼、馓子和油果子也炸好了,天也黑了。曾祖母和母亲做的馍馍很多,一个正月完全可以吃出去,二月头上都还有。

过年的馍馍蒸了一整天,第二天还要做各种肉食。还是曾祖母和母亲配合,父亲剁肉砍骨头,我们小孩只是做拨葱蒜、削洋芋皮等杂活儿。和昨天一样,祖孙两人还是说着争着做着,千刀酥、肉丸子、卷帘子、皮冻等都做好了,还煮了骨头和肉块。天还早,母亲让曾祖母躺着歇一会儿,抽一锅旱烟。曾祖母躺在炕上,悠悠地抽旱烟,嘴里吞吐的白烟,在头顶盘旋,忽而成花儿,忽而成帷幕。

母亲又给锅里填好水,曾祖母又在锅头下烧火。母亲端来早就擦好沉淀好晒干的洋芋粉面(洋芋淀粉),倒在案板上,用白矾水搅拌,和成稍硬的团状。水开了,父亲抱来压粉条儿的床子,横放在开水锅上,母亲将一小块粉面团塞进压粉条的小洞里,父亲把杵棒压在粉面团上,慢慢加力压下,粉条从小洞另一头的小眼儿中被挤出,在开水锅里煮熟。母亲将煮熟的粉条捞到凉水桶里,我提到院子,又一把一把地捞出,挂在晾衣的铁丝上、支起的木棍上。

天又黑了,馍馍、肉食和粉条都蒸煮好了。母亲下夜,又切做臊子面的胡萝卜、洋芋、豆腐蛋蛋儿,曾祖母一边劝说母亲切小切匀称,又安顿父亲明天一定把长面压来。“我老了,擀不动了;你媳妇白天做吃的,晚上给娃娃缝衣服,没有时间擀面。不然,我们两个擀几张,切了就是长面。没得法儿,你还是压去。”曾祖母一边抽旱烟,一边给父亲嘟哝。

是啊,人都会老。曾祖母已经老得不见了,母亲也老得擀不动长面了,父亲也老得压不动粉条了。祖辈父辈们终年两手在旱地里刨食,一年的

辛苦汗水不一定能换来温饱,吃稠喝稀,饭一顿汤一顿,总算把我们四个“张嘴货”都拉扯抚养成人了,如今吃喝不愁,记住点儿过去,惜疼点儿今天。

(九)糊窗

过去农家的几眼窗户,全都是用木条做成的小方块,大的方方五六厘米,小的方方有一二厘米。不过大格子的窗户,没有什么图案和名堂;小格子的窗户,既有大小格子套出的图案,又有名堂,我只记得一种,叫“虎张口”窗子。至于什么玻璃窗户,那是后来的事儿了,以前的窗户全部用纸糊。

我家的两眼窑洞和三间房,全是大方格的窗户。每年过年,给所有窗户糊上新纸,就像娃娃穿上新衣服一样,不能少。我很小,笨手笨脚,裁纸糊窗,都是父亲的事。自我稍长,会裁纸糊窗了,过年糊窗都我做。

糊窗子看起来不难,想糊好,也要细心。先量好窗格的大小,将各色纸裁成包括窗格边沿在内大小的方块儿。糊的时候,先要刮干净方格四周的边棱,设计好各色纸的图案,然后一小格一小格抹上糨子,粘好纸片儿,并且按照事先设计的图案,加花各色纸,不能一种颜色连着糊。农家没有多余的钱买纸,裁好的纸片,要正好够糊糊完,不多不少。抹糨子薄了,粘不牢;抹得厚了,糨子会被挤在沿棱外面,小鸟啄食,会啄破新糊的纸。

各色纸糊的窗子好看,但画了窗花的白纸糊出的更好看。我的三叔心慧手巧,画画书法,样样在行。有好几次,我家过年的窗子上糊着三叔画的窗花,窗花中有梅兰竹菊、石榴、牡丹等等,煞是好看。过去,腊月里街上买窗花的,就像今天街上写对联的,随处可见。我在乌兰中学读初中时,腊月里跟父亲进城,在西关大街邮政局门口的街边,就看到几个“城管”还是“税务”,把一位农民放在街边叫卖的窗花点着烧了。也许是乱摆乱放,也许是逃避税款,被烧了窗花的农民,一个大男人,坐在街边呜呜的哭。我看过三叔画窗花,知道被烧的那么多窗花要画出来,多费事。至今,我看到和穿“烧窗花的人”一样制服的公务人员,心里就生出无名地讨厌。

我家过年的窗子,还有几次用纯白纸糊好后,二叔和三叔用毛笔在上面竖着写下诗句,写的什么,我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二叔和三叔左手端墨碟儿,右手握毛笔,悬腕写字,潇洒极了。今天想,那绝对是书法,因为二叔和三叔的毛笔字在上庄下邻是出了名儿的。

父亲大字不识一个,却有四个识文断句、文化程度很好的弟弟。父亲的屋里,想要有一丝文化艺术氛围,实际并不难。可惜的是,父亲的四个有文化的弟弟中,除了最小的弟弟赶上了“机遇”,考得一份教师的薪资外,其他三个,再有文化也是白搭。更可悲的是,父亲与他的二弟隔膜太深,二十年没有来往了;父亲最有才华能力的三弟,已先父亲而去了;父亲的四弟,能力很好,胆大恣肆,也二十多年没有音讯了。

(十)春联

中国人凡是婚丧嫁娶、乔迁节庆,都要贴对联,过年当然不能例外。大到政府部门,小到百姓院落,凡是有人进出的门,过年时都要贴上春联。

查证对联的起源,可以上溯到周代的“桃符”。桃符,是周代悬挂在大门两旁的长方形桃木板。据《后汉书·礼仪志》所载,桃符长六寸,宽三寸,桃木板上书降鬼大神“神荼”“郁垒”的名字。清代人考证:“春联者,即桃符也。”五代十国时,后蜀的学士辛寅逊写的“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据传是中国第一副春联。宋代,春联仍称“桃符”。王安石的《元日》诗中写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只不过,宋代将桃符由桃木板改为纸张,叫“春贴纸”或“春联”。过年贴春联的习俗,在明代盛行,这与明代开国之君——朱元璋有直接关系。明太祖喜欢排场,有一年的除夕前颁布御旨,要求金陵的家家户户都要用红纸写成春联,贴在门框上,来迎接新春。大年初一早晨,朱元璋微服私访,挨家挨户察看春联。看到一家没有贴春联,朱元璋很生气,询问什么原因,侍从回答:“这家主人劁猪,营生有些特殊,没有合适的春联可写。”朱元璋立刻命人拿来笔墨纸砚,御笔亲书:“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由此可见,“春联”的推广,朱元璋功莫大焉。

农家有句很无奈的俗语:有钱没钱,剃个光头儿过年。和剃光头过年一样,春联是必须要贴的,并且所有的门都贴到。我小时候,村里的读书人不多,毛笔字能写像样的人更少。但我们家里,二叔三叔的毛笔字写得很好。上庄下邻,找二叔写春联的最多。我会裁纸的年龄,年年裁好对联,拿去交给二叔或三叔写。家人素来要求严格,春联纸如果裁得嵌差不齐、宽窄不一,爷爷、叔父们都会严厉批评。家人做事谨严细致的风气,早早地濡染了我,根植于我的性格中,使我到今天还受益于家教严厉的恩泽。

我一边给二叔或三叔压拉春联,一边听他们说写毛笔字的方法,耳濡目染,也喜欢上了毛笔字。但我天性愚钝,写字的笔性不好,并且心浮气躁,练毛笔字有始无终,时至今日,也写不出个像样的毛笔字来。区分春联的起收句,贴春联的位置顺序,就是叔父们早早地教会了我。农村人家,大小门户多,写的春联也多。除了门上的,还要写炕贴

“老安少怀”,槽贴“槽头发旺”,仓贴“五谷丰登”,羊圈、驴圈、猪圈、鸡窝、窖台等等;还要写很多“福”字“禧”字,农具、家具、羊头、骡马头等等,都要贴上。但我们家很少买过门神画,不是不贴,而是我们家的门神画都是叔父们的“书画作品”。有时,二叔写诗句;有时,三叔画梅兰竹菊,并题诗。

贴春联,一般在除夕下午。我小的时候,都是叔父们给我家贴;我长大会贴了,都是我贴。贴春联自然不能马虎,上下联要贴正确,高低一样,横批在正中,抹糨子不能多不能少,贴得端端正正,稳稳当当;否则,爷爷和叔父们,哪个看到都会严厉批评,贴的好,自然会表扬。

我的叔父们各个文化程度好,有才华,时代没有给他们机会。殊不知,生出我们八个儿子,愚钝平庸,除了气度小脾气臭而外,找不出可圈可点的地方了。家风的熏陶,好像对我们没有感染;父辈的才气,好像给我们没有遗传。碌碌无为的我辈,蒙羞祖上,耽误后嗣。

农家的腊月,既忙碌又喜悦。所有过年的吃喝准备齐毕了,就等着除夕晚上的团圆饭和大拜年。

除夕下午,再认真地打扫一遍屋子和院落,贴好春联,挂好灯笼,就等接神祈福。小孩子早等不及了,穿好了新衣服,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我们先要准备香表,去村子里的庙上,献祭上香,化马磕头。回家后,天色刚暗,拿着票子到十字路口烧掉,接祖先来家过年。回来,在堂屋的供桌上摆好祖先牌位,奉上祭品。家里上香有次序,先院子中心祭天地,再灶神,三祖先,都是一样的上香化马磕头。点起每个屋子里的煤油灯,包括磨道、驴圈、羊圈,燃放鞭炮。一家人吃完团圆饭(我们吃臊子面),提着灯笼,父亲才领着我们男孩子给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们拜年去。自己的家族,要按照长幼依次去拜,不能就近走捷路。

我们拜年是真正的拜年,不管长幼,先给祖先上香化马,一次性跪地磕头。再按照长幼,一波一波给长者尊者跪地磕头,不能几辈人混在一起磕。每到一家都是如此,尊者长者一般都会给小孩子“年钱”,不过很少是“压岁钱”,两个水果糖、一把豌豆、几颗花生,都是“年钱”,没有人嫌弃,都会高兴地装在兜里。爷爷每次给我和三弟每人两角压岁钱,我俩高兴极了,其他弟妹羡慕极了。

拜年后就是守岁,夜里十二点后,一家人啃猪骨头,名叫“咬鬼”,祈求来年平安,鬼魅远离。但是,小孩子兴奋容易,犯困更容易,猪骨头啃着啃着就睡着了,一觉天亮,又是新的一年,新春真的到了!正如:“穷冬欲去尚徘徊,独坐频斟守岁杯。一夜腊寒随漏尽,十分春色破朝来。”

年2月12日(腊月二十七)宋广德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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