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故事大劫案长篇

压寨夫人遭劫,祸不单行;数十西人遇绑,举世皆惊!两场劫案,恩怨纠葛几许?

你本一心事主,倾巢而出;他却假意招安,暗布罗网!军匪对决,最后鹿死谁手?

朝阳如血,霞光倾泻在巍峨大峡与浩荡大宁河上。高踞悬崖之上的大峡口老寨墙倒楼塌,浓烟烈火直冲天际。唯有一面弹痕累累、上绣白色“飞龙会”三字的黑色大旗仍在晓风中猎猎招展。

城墙上的斜坡处,死尸遍地,硝烟弥漫。“飞龙会”首领萧天汉与残存的部众持械伏于墙堞后,紧张地注视着从突然沉寂下来的官军阵地上大步走出的三名国民党官军。

万籁俱寂,在无数黑洞洞的枪口逼视下,三名官军踩踏着尸体、血迹,仍在继续前进。

萧天汉的亲信韩长生俯身跑到他旁边,急促说道:“总爷,大嫂去铁关口快两个时辰了,还没把‘飞天虎’的队伍拉来,弟兄们的子弹快打光了!”

萧天汉心中繁乱,自我安慰道:“虎爷是‘飞龙会’的老朋友了,不会见死不救的!我猜他眼下恐怕也是遇上了麻烦,腾不出手来帮我们。”

此时,一艘轮船顺着大宁河逆流而上,很快泊于水中。几只木船靠上去,将前来增援的夔府县县长郑稷之带来的一些黑皮警丁接上岸,络绎不绝地开进阵地。

三名官军在城楼下站住了。为首军官仰起头,威风凛凛地叫道:“萧天汉,出来说话。”

萧天汉猛地站了起来,说:“你大爷我就是萧天汉,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城楼上手提双枪背插单刀的萧天汉,出现在滩子口官军阵地上贺白驹的望远镜中。萧天汉个头并非十分高大,但匀称孔武,眉眼间透射出一股凛凛威气,他赤裸着上身,一身腱子肉在阳光下乌黑闪亮。

贺白驹系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第一混成旅旅长,他看了一会儿,将望远镜放下,目光却依然落在萧天汉身上。此时的他眉头紧锁,满面怒气,眼中竟似要喷出火来。因为看到萧天汉,他的心在狂跳,血在横流,不禁咆哮道:

“爹,今日攻下大峡口,我定要亲手割下萧贼首级,献至您的坟前……十几年了,总算是苍天有眼啊!”

说着,他又猛然回首道:“孙副官长,立即电告军座。”然后,他一字一句地口授电文:“半月来,我军连克大巫山中的望娘寨、寸金滩、弥月沱、铁关口等九村十八寨。白驹不敢懈怠,乘胜挥师追击,今日攻破萧匪老巢大峡口,已将匪首萧天汉、华中玉、方妙玉及所部残匪悉数斩杀,鄂西匪患,指日可清。”

此时,城楼下为首军官喊道:“萧天汉,天兵到此,势如破竹,我奉贺旅长之命勒令你立即开门投降,否则城破之时,你就后悔莫及了。”

萧天汉凛然回道:“要我姓萧的投降,瞎了你娘的狗眼!回去告诉杨森,把你们占去的九村十八寨乖乖还我,我和杨森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军官傲然喝道:“立即无条件投降,听候贺旅长处置。萧天汉,这是最后通牒!”

“去你妈的!”话音刚落,萧天汉手一抬,军官应声倒地。另两名士兵,见此情形,吓得扭头便逃,也被一阵乱枪放倒在斜坡上。

霎时,战火重起,呐喊声、枪炮声震天动地。等一阵猛烈的炮火轰过后,军号声嘹亮地响起,贺白驹的官军与郑稷之的黑皮警丁涌出阵地,潮水般向着城墙冲去。墙头上,萧天汉一声令下,数十挺自制的轻机关枪一齐伸出,弹雨像几十条雨鞭,猛烈地向着进攻者狂射……

一条石板小路,蜿蜒于崇山峻岭的浓密林莽中。马蹄声急促,一位身着红色短靠,头缠红巾的女子,正俯身马上,飞矢般一掠而过。

此女子就是刚才韩长生所说的“大嫂”、萧天汉的压寨夫人方妙玉,三十岁左右,慧眼丽目,英气逼人。

今日大峡口情况万分危急,她飞骑赶去铁关口急请平时与萧天汉交好的“飞天虎”速带人马来增援,岂知“飞天虎”已归附贺白驹做了国民政府委任的铁关口团总。好在“飞天虎”念及往日与萧天汉的情分,没有为难她。无奈之下,她只好飞身跃上马背,猛然挥鞭,

纵马而去……

大峡口墙头上,萧天汉用双枪频频射击,不少士兵与警丁倒在他那两管弹无虚发的枪口下。

陡地,他又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扭头叫道:“韩长生!”

韩长生闻声而至。

萧天汉将双枪往腰间一插,一把夺过韩长生手中的机枪,急声吩咐道:“老寨守不住了,你快带几个弟兄从北门设法出城,赶到夔府码头接华军师。”稍顿了顿,他又神情怆然地补了一句,“老天爷要是有眼,我们就在老鹞岭见面吧。”

此时,大批官军与警丁已如潮水般从断墙城门涌入,与土匪们展开格斗。

萧天汉眼见一大群官军已将护旗的弟兄围成一团厮杀,不禁大吼一声,一个“鹞子翻身”越过众人头顶直落旗杆下,双脚刚一触地,他将机枪一摆,对准官军便是一阵猛扫。子弹打光后,他把机枪往旗杆旁一扔,反手抽出背上的单刀,向着城楼下狂暴地嘶吼道:“来吧,狗杂种!今天不是我萧天汉死,就是你贺白驹亡……”

一个匪徒见萧天汉毫无遮掩地挺立在墙堞之上,急得要死,奋力将他拖下,大喊道:“总爷,快快上马,要是再不走,就迟了。”

萧天汉回头看了看墙内正在炮火轰击下不断倒塌的房屋,散卧四处的死尸,不禁痛心疾首,脚一跺,无奈地说:“走!”

萧天汉与残存的一帮弟兄飞身跃上坐骑,狂风般冲向北门,与攻进北门的官军狭路相逢。众人争相向前,猛砍乱剁,经过一场血战,终于冲出北门,向大山深处落荒而去。

贺白驹手持马鞭,与郑稷之率领部下浩浩荡荡地来到大峡口老寨大门前,沿途死尸狼藉,瓦砾遍地。

贺白驹等人直入老寨,站在萧家祖宅大门前,杀气腾腾地吼道:“杀光、烧光、抢光,把这土匪窝,给我夷为平地!”

众官军与警丁闻令,将一束束火把扔向一间间房屋。熊熊火光中,官军警丁争相对着仓皇逃出的男女开枪射击。

郑稷之厉声吩咐保安营营长胡之刚:“一定要找到华中玉,我今天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贺白驹与手下大步走进老寨里的“静安园”,眼前景致,让他大吃一惊,说:“萧天汉这个土匪,居然还在他老巢中玩起了洋派!”

紧随其后的郑稷之赶紧道:“旅座恐怕不清楚,萧天汉是个武棒棒,可他那军师华中玉被英国人招募到欧洲,当过几年华工翻译,把洋人那一套生活方式,全搬到这儿来了。”

方妙玉纵马穿出莽莽林海,跃上一道高坡,猛地将缰绳一勒,坐骑高高跃起,长声嘶鸣。

山脚下的大峡口老寨,已是一片火海。方妙玉惊得“啊”的一声惨叫,随即热泪滚滚而下,怆然道:“天汉,妙玉来迟啦!”说着,纵马向大峡口狂奔而来。

方妙玉挥舞着一条长蛇般的黑色皮鞭冲进北门,恰似飞将军从天而降。

官军们被这突然袭击吓昏了头,有的惊叫着撒腿便跑,有的慌不迭举枪欲打,但还未来得及抠动扳机,那枪已被鞭梢卷得不知去向。待守门官军回过神来,方妙玉已向寨中奔去。

方妙玉直奔“静安园”。在小洋楼前面的草坪上,众多士兵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贺白驹、郑稷之与几名军官闻乱冲出小洋楼。

方妙玉鞭指贺白驹,怒问道:“姓贺的,萧天汉在哪里?”

贺白驹对着驳壳枪吹了口气,冷冷一笑道:“他么?哼,贼婆子,萧天汉早已做了我的枪下之鬼。”

“啊!”方妙玉一声惨叫,飞步向前。

“慢。”贺白驹喝道,“早听说你得了百子庵慧清老尼的真传,武功了得,贺某今天倒想领教领教。”

方妙玉最擅长的是师承于百子庵慧清师太的“金攒指”,那十个纤纤玉指上,套着亮闪闪的尖利指箍,玉手轻摇,快如飞梭,乍看疑似龙鳞闪动,频频往贺白驹身上三十六大穴戳击,若是戳中要害,立即可取人性命。

贺白驹虽然身材魁伟壮实,手法却甚是敏捷,只见他一个“饿虎扑羊”,身子腾空,十指成虎爪形,居高临下向着方妙玉扑击而来。方妙玉见他来势凶猛,不敢以力抗力,就地一滚,闪避一边,不待贺白驹落地,已转身欺步上前,施展开小巧武功,与之游斗。

贺白驹也算是四川武林中名声赫赫的人物,自然知道“金攒指”的厉害,半分不敢大意,每见她指头戳来,便急忙引身闪避。斗了三五十招,他竟占不了半点儿上风。眼见方妙玉一招狠似一招,他心中不由得隐隐有了些怵意。这时,见她又一招“分花拂柳”迎面击来,他慌忙往后一仰,背部触地的一刹那,脚尖向上一扬,使个“朝天蹬”,想去踹方妙玉肚皮,不料她那身子却刚好在他脚尖上方寸余之地一掠而过。就在那一瞬间,她单手一捋,竟将他一只靴子脱去。在众目睽睽之下,贺白驹居然被这么一个年轻女子戏弄,禁不住热血上涌,满面红臊。他在起身之时,右手已飞快地从内衣袖囊里挤出一粒铁弹攥在手心,向着方妙玉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哈哈一笑,说道:“玩耍嬉闹,算得什么真功夫?”

方妙玉并不应声,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手一扬,将靴子扔了过去。贺白驹顺势将手一扬,方妙玉以为他是伸手接靴,毫不留意,待陡地觉得右膝盖犹如火烫般奇痛难忍,方明白自己已中了贺白驹的暗器。

方妙玉“噗”地单腿跪了下去,双手捂住膝盖,杏眼圆睁,怒道:“贺白驹!你……好卑鄙!”

贺白驹大步走到她面前,得意地笑道:“贼婆子,这叫作兵不厌诈呀。你莫非忘了,江湖上称我为‘神弹子贺白驹’么?”随即,脸倏地一沉,喝道:“给我绑了!”

众兵士一拥而上,立即将方妙玉擒住。贺白驹对郑稷之说:“郑县长,你立即将她押回夔府,关进我旅部大牢严加看守。待我抓住萧天汉、华中玉回来,再打发他们三人一同去丰都城里做鬼!”

方妙玉听出萧天汉还没死,不禁心里一喜。

五花大绑的方妙玉,被郑稷之手下的黑皮警丁押着,一瘸一拐地向老寨城门走去……

千里峡江,风光雄奇。

英商太古公司的客轮“明通”号正溯江而上,“米”字旗在船顶猎猎飘扬。

顶层甲板上,散坐着金发碧眼珠光宝气的外国旅客与衣冠楚楚的“上等华人”。

华中玉独自坐在一张小茶几旁。他身着白绸对襟短衫,头戴白色礼帽,手中一把精致折扇舒徐摇动,其胸前那枚白底金花的维多利亚女王勋章,在朝阳下闪耀出一团夺目的光彩。此时,他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岸上缓缓移过的景物,耳朵却暗暗地留意着旁边一男二女三位欧洲旅客的谈话。自上船两天以来,他已经了解到,此刻背对他坐着的那位看上去神态庄重的中年男人,是英国政府派驻重庆的领事鲍威尔,紧挨着他的是他的妻子,而正对他夫妻俩“呱哒呱哒”说话的艾特丽丝女士,竟然是世界著名大富翁美国财阀洛克菲勒的亲妹妹!

即便是到过西欧诸国见多识广的华中玉用多么严格的眼光去挑剔,艾特丽丝也算得上是个绝世贵妇。她那精心描绘过的眉毛给她那清澈的眸子以一种特殊的美感,皮肤白如奶酪,面容和嘴唇色彩鲜艳,眼睛里放射出青春勃发充满无穷欲望的光辉。而且,她的衣饰华贵得令人目眩。

高峡直刺苍穹,大江滚滚东去。几只上水木船正傍着河岸逶迤。一大群仅裆部搭着块窄窄的布条,全身近乎赤裸的纤夫,在陡峭的绝壁上艰难蠕动。号子声雄壮起来,在大峡里回荡撞击,发出一串串撼人心魄的巨响。

艾特丽丝惊喜地叫喊起来:“啊哈,这个遥远的东方国家是多么神奇壮丽啊!”

鲍威尔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她,表示正在认真聆听她的讲话。而华中玉却注意到,领事夫人羡慕而不无矜持地盯着的,却是艾特丽丝手指上那一枚大如鸽蛋熠熠闪光的红宝石戒指。

英俊而衣着邋遢的英国青年罗莱德捧着一个精美的玻璃匣子凑上前去,谄媚道:“女士们,要首饰吗?项链、戒指、手镯,全是中国宫廷里用过的,真正的稀世珍宝。”

鲍威尔瞪着他,满脸鄙夷地说:“你找错对象了吧?这样的假货,也敢拿来骗我们的钱?”

罗莱德赶紧讨好地对艾特丽丝说:“小姐,我知道你是个大人物,我在报上见过你的相片。我也是个美国人,我的家乡在宾夕法尼亚州……”

“对不起。”艾特丽丝也鄙夷地盯着他,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认为在这里见到我的一位倒卖假古玩的同胞是一种荣幸。”罗莱德愕然一震,犹如劈面挨了重重一个耳光。他知趣地转向另一张茶几,向着一对意大利母女继续兜售。

护航队的英国军官宾查中尉带着两名士兵,神情傲慢地登上顶层甲板巡逻。他轻蔑地瞥了华中玉一眼,刚欲走过去,却被他胸前的那枚勋章吸引住了,眼中顿时射出惊讶。

“噢,维多利亚女王勋章!上帝呀,这是我们大英帝国军人至高无上的荣誉……中国人,你怎么……”他诧异地喊叫起来。

华中玉淡淡一笑,看看勋章,自豪地说:“我参加过欧战,在西线的战壕里同英国军队并肩战斗了三年。这是胜利后贵国政府授予我的。”

宾查中尉的脸上倏地涌现出崇敬的神色,他双脚一碰,向华中玉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那两名士兵也跟着他效仿。礼毕,他们才转身离去。

华中玉依然笑了。

宜昌码头,一派嘈杂喧嚣。

华中玉站在自己的单人舱房门前,注视着下面的情况。他看见宾查中尉带着四名护航英兵正站在栈桥两侧,监视着上下轮船的中国旅客,稍觉可疑,就凶神恶煞地对其进行仔细搜查,不禁眉头皱了皱,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往舷梯口走去。

下等舱里,拥挤不堪,“飞龙会”的袁逵、黎胜与两位弟兄围坐在一起玩牌。袁逵会意地向华中玉眨了眨眼,示意他们一切安全。

中午时分,“明通”号已进入西陵峡。船上正是吃午饭的时候,餐厅门上写着:华人禁止入内。可是,华中玉却在里面堂而皇之地招待宾查。虽然不时有外国旅客向他投来惊奇的目光,但华中玉视而不见。他胸前佩戴的那枚女王勋章,使船上所有的英国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此时,华中玉把宾查请到餐厅里来,实是为了那两只大皮箱里的四十支驳壳枪。

桌上,摆满了大盘小碗,还立着三个空酒瓶。宾查已让华中玉灌得有些醉意了,结结巴巴地说:“华先生,你为我……如此破费,我真是……过意不去。”

华中玉豪爽地说道:“这算得了什么?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嘛。”

“好,说得好!华先生,我们之间的友谊才是最珍贵的。”宾查高兴地在华中玉肩膀上一拍。

华中玉也兴奋地向仆欧挥挥手,说:“再来一瓶法国沙利松红葡萄酒。今天,我要和宾查中尉一醉方休!”

残阳西坠,夜色笼罩了山川大河古城。装扮成力夫模样的韩长生和几位弟兄,

在夔府码头上注视着灯火明亮缓缓向趸船靠拢的“明通”号。此时,韩长生扭过头来,低声吩咐几位弟兄:“脑壳放警醒些,准备接货。”下等舱里,黎胜等人已经收拾好行李,汇入下船的旅客中,向舱口挤去。

一个中国茶房在舷梯边喊道:“今晚歇夔府,明早天一亮开船,有上岸过夜的客官,请留意时间,莫要赶脱了船啊。”

就在这时,一只满载警丁的木船从上游顺流而下,飞快地向江边沙滩靠拢。

华中玉也随着人流上了栈桥,袁逵和黎胜一人扛着一只皮箱,也紧紧跟上,两名弟兄跟在他们后面。

快登岸的时候,不料一个英国兵看见那两只皮箱异常沉重,将枪一抡,挡住了袁逵与黎胜的去路。两位弟兄一愣,目光飞快地掠了一下华中玉,随即强作镇定地将皮箱放了下来。

“打开。”英国兵吼道。

后面的两名弟兄迅速将手伸向了腰间。华中玉一看不妙,赶紧向站在岸边的宾查叫道:“宾查中尉。”

宾查立即走了上来,问道:“华先生,是你的行李么?”

华中玉道:“哦,里面是我为洋行收的一笔款子,你看……”

宾查瞪了那士兵一眼,不悦道:“你没有看见他胸前的女王勋章吗?华先生不是一般的中国人,他是我们大英帝国的功臣。”说着,大手一挥,“不用检查了,华先生,请吧。”

华中玉双手一拱,说道:“宾查中尉,我替洋行收款,常坐这条船,今后,还望你多多关照。”宾查笑道:“希望你常来,我们是真正的朋友呀。”

登上码头,夜幕虽已垂落下来,华中玉仍压下礼帽,戴上宽大的墨镜。

身穿破衣烂衫的力夫们一拥而上,争抢生意。

韩长生腿长身快,抢在头里大声嚷道:“几位大爷,这口饭赏给我吃吧。”不待对方说话,便伸手从袁逵肩上扛过了皮箱。

众人沿着陡峭的石梯坎,慢慢往城门走去。

韩长生凑到华中玉身边,低声道:“华军师,大峡口今早丢了,总爷叫我接你们马上赶去老鹞岭,马匹已在城外备好。”

华中玉双眉一蹙,惊道:“什么?连老寨也……”

韩长生哀叹道:“唉,这一次,‘飞龙会’栽得惨呐!”

倏然间,江滩上吵嚷一片。众汉子猛地回首一看,不禁大惊失色。

江滩上已经布开了警戒线,一帮警丁咋呼着奔上石阶,将行人驱向两边。郑稷之率领胡之刚等几名警丁头目,押着双手被绑的方妙玉走下了跳板。

众汉子一时乱了方寸。

韩长生焦急万分地问道:“华军师,咋办……这咋办啊?”

华中玉道:“稳起,切莫乱动。”他看到郑稷之已快走到面前,急忙将脑壳一埋,悄悄隐在人丛之中。

方妙玉倔强地将头高昂着,一步步登上石梯坎。蓦地,她双眼一亮,又飞快地移开了—她竟然在这里看见了华中玉、袁逵、韩长生等一帮兄弟。

众汉子怔怔地望着方妙玉被押上石梯坎,消失在城门洞子里。

“救不出大嫂,我们咋有脸再见总爷的面?华军师,你是高人,快给弟兄们拿个主意啊!”韩长生苦着脸儿求他。

情急间,华中玉也无计可施,只好说:“走,此处不是说话处,到兴隆客栈先住下吧。”

老鹞岭一峰独峙,高耸云天。

一轮银月高悬在岭尖上,给漫山松林镀上了一层银白月辉。萧天汉躺在一株巨大的松树下,虽已疲惫不堪,仍辗转不能入睡。形势如此险恶,作为“飞龙会”的首领,他不能不为残存下来的这百余号人马担心。连日来,他们数次与官军接火,皆被击败,贺白驹人多势众,枪械精良,再与之硬拼,无疑似以卵击石……仅半月余,弥月沱、寸金滩、望娘寨、洪家堡、大峡口等九村十八寨地盘悉数丢失。萧天汉想,萧家祖上创下的“飞龙会”,传至今日已逾六代,莫非要毁在我萧天汉手中么?

一念至此,他心中如火冲腾,痛苦难当。这时,脚步声杂沓,黑影憧憧,几名土匪匆匆奔到萧天汉跟前,急叫道:“总爷,总爷!”

萧天汉蓦然惊起,见为首两个肩扛皮箱者是随韩长生下山去接华中玉的喽啰,不禁问道:“华军师呢?你们把华军师给我接回来没有?”

“总爷,不好了!方师娘已被……已被郑稷之抓到夔府去了。”

“啊!”萧天汉又是一惊!

顿时,历历往事,闪入其脑中……

三年前,贺白驹率部进入大巫山,浩浩荡荡前来清剿“飞龙会”。不成想,萧天汉一时大意,中了贺白驹的计谋,最后,身受重伤的萧天汉一人一骑杀出重围,冲进一片密林里。此时,他只觉得脑壳有些发晕,眼睛已有些模糊。

待至一个山坳里时,他眼前蓦然出现了几处迷离的灯火,奔到山门前一看,原来是粉墙青瓦的百子庵。萧天汉翻身落马,忍住伤口的剧痛跌跌撞撞地跑进山门,闯进了庵堂。正在青灯下随着慧清师太诵经的十几个尼姑,吓得大声尖叫起来。

萧天汉惶急叫道:“师太、师姑,官军正在追杀我……”

慧清师太见是平时有恩于庵堂的萧天汉,立即起身,上前言道:“刚才听见枪声愈近,我情知不妙,已经叫煜瑶等人从后门上山,去了白云寺……哎呀,总爷伤得不轻!妙玉,快,你速带总爷从后门上山。”

萧天汉道:“师太,贺白驹此番来者不善,你们也得避他一避。”

慧清师太道:“庵堂乃清静之地,与世无争,他还能在佛堂上动刀兵么?你们不要管我,快快走吧。”

两人刚出庵堂,萧天汉忽地一个趔趄,妙玉此时也顾不得男女间忌讳,一把将他搀住,奋力前行。

到得后院,两人出了后门,往山林中疾走,正行间,猛听得庵堂里叫喊声、搏杀声、枪击声骤然响起。

妙玉赶紧将萧天汉搀扶到爬满常春藤的假山旁,撩开茂密的藤蔓,钻了进去。

等到前院安静下来,已是拂晓时分,四周薄雾如纱,空谷无声。

妙玉扶着萧天汉重回前院,只见院子里、庵堂内,四处散卧着师姑与官军的尸体。死去的师姑,有的被刀劈,有的遭枪击。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几具被剥得一丝不挂的尸体。

妙玉找到慧清师太的尸体,脸色骤变,扔下萧天汉,哭喊着扑了上去:“师父,师父啊!”

慧清师太身中数弹,已是奄奄一息,她将眼缓缓睁开,目视妙玉,嗫嚅着:“杀……杀……贺白……”言未尽,已气绝身亡。

“师父,我方妙玉不杀贺白驹为您报仇,就不配做您的徒弟!”方妙玉双膝一屈,泪如泉涌……

后来,妙玉还俗,改名方妙玉,做了萧天汉的压寨夫人。

华中玉等人远远跟随在方妙玉身后,穿街过巷,直至见她被押进了设在文庙的旅部大门,这才转身去城中十字街口的兴隆客栈住下。

一路上,他们已打听清楚,贺白驹尚在山中未归,夔府现在只有胡之刚的保安营和留守旅部的少数官军。华中玉当即拿定主意,连夜劫牢,救出方妙玉。

在兴隆客栈吃罢夜饭,华中玉即命随韩长生来的两名弟兄把烟款带出城,直回老鹞岭,并将劫牢主意告知萧天汉。待一切安排停当,他独自离开了客栈。

华中玉来到十字街口,远远隐身在屋檐下的暗处,目视着那隐入浓重夜色之中的县衙大门……他仿佛看见那门楼前的旗杆顶上高挂着一面上绣“南北通武馆”的大幡,正迎风招展,猎猎作响。而眼前的夔府县衙亦仿佛还原为华中玉的祖宅“南北通武馆”。众弟子在师父带领下习练武功,吼喊有声。馆主华庆云端着紫砂茶壶,在院中漫步巡视。

华庆云乃咸丰时武举,为人正直,胆识过人,颇受当地人敬服。时逢“哥老会”盛行,崇尚“结仁”、“结义”,华庆云被公推为夔府“义”字堂口龙头舵把子,邻近各县袍哥亦仰慕华庆云大名,纷纷派人前来联系。华庆云素有反清复明之志,对“哥老会”尤为重视,乃在祖宅设“南北通武馆”,名义上收徒授艺,暗地里却大肆招徕八方江湖朋友,连盘踞大巫山五代以上、屡与官府作对的“飞龙会”总把子萧云雄,也与他义结金兰,互通声气。

华庆云膝下有一子,名中玉,清秀聪慧。华庆云对之爱若奇珍,自小便亲授其艺。华中玉悟性极高,且练功不畏艰苦,是以武功逐日大进。

华庆云虽系一介武夫,眼光却颇为远大,自忖当今世界,仅凭拳脚功夫已难以蹬打天下,便亲自登门,将夔府城中一饱学之士、前清秀才傅璋请至家中,悉心教授华中玉。傅璋时已丧妻,膝下遗一小女傅筱竺,与华中玉一同读书。

不久,萧云雄也将儿子萧天汉送来华宅与华中玉、傅筱竺一起读书。没想到,萧天汉禀性顽劣,喜武厌文,常挨傅璋戒尺,读了两年,便不忍其苦,逃回大峡口老寨,死活也不肯再来念那之乎者也。

华中玉与傅筱竺,少男少女,竹马青梅。在华中玉考上由英国圣公会建在万县的惠仁中学那年,华庆云与傅璋即给这一对金童玉女订下了终身,决定等华中玉学业完成,即回来与傅筱竺完婚。

辛亥年,成都保路运动风起,各地义旗高举。夔府知县吴良桐得知,前不久奉诏由汉口经夔府入川的朝廷钦差端方于资中被诛,川督赵尔丰暴尸锦城街头,吓得魂飞魄散,急令保安团团长郑稷之组织民团,发配枪械,挖深沟筑高墙,意欲据城固守。

华庆云闻风急动,寅夜携家出城,利用袍哥名义广发公片宝札,并四乡奔走呼号,几天之内,将全县各堂口武棚,黑白两道上的弟兄集中起来,组织起两千余人的同志军,由他统领,包围了夔府县城。

众人拍马提刀,正鼓噪着欲攻城,忽听得城中陡地一串锣响,城楼上高竖起大书的“汉”字旗,竹竿参差不齐,高挑出吴良桐阖家十二口男女的首级。

华庆云等正惊讶不已,只见郑稷之已站立城头,高声喊道:“吴良桐逆天而行,不听忠告,稷之出于义愤,毅然将其诛灭,已宣布成立夔府鄂军分府,决意与同志军同挥反妖之戈,共舞降魔之杵。”说着,郑稷之猛然挥刀,将头上发辫割去,续吼道:“诸位头领若是不信,稷之削发以示反清妖之决心。”

华庆云手下各路头领闻之雀跃,喜滋滋地嚷着要进城大摆庆功酒宴。

华庆云却捻须道:“且慢,此人险恶异常,小心有诈。”

萧云雄却说:“华总爷,怕他个卵!眼下我大军压城,莫说动家伙,就是一人屙泡尿,也能把这夔府城淹了,他姓郑的再奸诈,还敢拿起脑壳往刀口上硬闯?走啊,进城去把县衙门占了,就在那大堂上摆‘九大碗’,你我弟兄喝它个痛快!”

华庆云思忖片刻,禁不住众弟兄鼓动,遂向着城头一声大吼:“郑稷之,既如此,请速打开城门,让我义军进城。”

郑稷之道:“义军挟威而来,意在取城。今夔府既已宣告反正,还望华总爷体恤民情,让大队人马安驻城外,至于各位头领,稷之自会率领阖城百姓箪食壶浆以迎之。”

郑稷之话说得好听,华庆云自然明白他此举纯属投机,不过事已至此,道理也在姓郑的一方,自己若再下令攻城便师出无名,也有悖大义。

华庆云与众头领匆匆商议后,只好将队伍驻扎城外,只带萧云雄等几位首领和一小队保镖进城。

众人到得城下,城门轰然洞开,一帮响器班子,分立两侧,人人身着戏装,鼓腮弄舌,造出一派喜盈盈气氛。

华庆云等听着舒坦,放下心来,正欲进城,不料城头蓦地一声炮响,顿时枪声骤起,弹矢如蝗,早已埋伏在此的保安团与民团如潮水般由南门、西门、东门涌出,向着早已吓得作鸟兽散的同志军冲杀而去。

眨眼间,夔府北门外的田坝上几成屠场,同志军猝不及防,无力招架,各股人马或被杀,或被缴械,逃脱者寡。

华庆云、萧云雄被保镖拼命抢回,各自仓促率领手下弟兄力战阻敌。萧云雄抵挡一阵,

虽然勇猛无比,连杀数人,却抵不住保安团凶猛的新式火器,眼见手下弟兄死伤惨重,华庆云也不知冲杀到了何方,自忖无法再支撑,遂与师爷及手下两个大头目率两彪人马急奔大巫山遁去。而华庆云见队伍如同落花流水,大势已去,难免痛心疾首,为避被擒受辱,一头栽进百丈深峡,悠悠一缕英魂,竟随大江东去矣。

除掉华庆云,郑稷之立即在城中贴出告示,污蔑华庆云“明为同志军首领,实系惯匪害民”等罪名,“予以正法”,旋即又带领保安团,在城郊圣钟坪抓获了华庆云父母妻小以及傅璋父女,后将傅璋父女押回县城,华庆云的亲属则被锁入一间柴房,一把大火烧了个灰飞烟灭。而华氏祖宅“南北通武馆”也被郑稷之据为己有,并美其名曰“夔府县衙”。

郑稷之见傅筱竺长得眉目俊秀,清丽可人,遂强迫她做了自己的三姨太。傅璋性子刚烈,将郑稷之骂了个狗血淋头,竟十日不进水米而亡。

尚在万县的华中玉得知噩耗,悲痛欲绝,又恐郑稷之心狠手辣斩草除根,于是含恨离校,亡命汉口,继而辗转去了上海,靠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在沪江中学当了一名英文教师。

七年后,欧战爆发,中国亦为参战国之一。但因国力太弱,派不出军队,但劳动力却极其充裕廉价。英帝沙俄遂出资在中国大肆招募华工,到欧战前线充作后勤人员使用。东线姑且不论,单单一个西线,便招募了十五万华工。

心怀复仇之愿的华中玉,抱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遂考取了华工翻译之职,远离祖国,去那战火纷飞的欧罗巴闯出自己的前程……

眼前是一条紧靠县衙后院的僻静小巷,华中玉闪身进去,顺着墙根疾行一段,见四下无人,遂撩起长衫,逾墙而入。

院里假山林立,花木扶疏。厢房内尚有幽明光亮。

华中玉蹑行至门前,忽闻房里有嘤嘤啼哭之声,不由低声急叫:“筱竺,筱竺。”

门倏地开了,月光映射着一张悲喜交织的秀丽脸庞。

“天哪,是你……你究竟……是人是鬼?”华中玉大感愕然道:“筱竺,何出此言?”“郑稷之……他刚才说,他已经在大峡口……”傅筱竺泣不成声,“亲手把你杀死了。”

华中玉轻松一笑道:“郑稷之的话能信,狗肉不也可做刀头了么?”

郑稷之走进巨型宝塔般的奎星楼,正在底楼围桌喝酒的胡之刚急忙撇下几名警丁向他迎来,会心一笑,低声道:“县长放心,我已把那强盗婆子收拾妥当了,请您老上去慢慢享用吧。”

郑稷之环视了一下四周,说道:“你们把酒菜弄到门外去,到月亮坝上喝。”

“怎么……县长还怕我们听水响么……哈哈哈哈!”胡之刚大笑起来,随即吩咐警丁,“快,把酒菜端到外面去,坝子上还凉快些哩。”

郑稷之待警丁们拥出屋,便将大门关上闩死。他走到桌边,掏出一个小瓶,把瓶里的粉红色药末倒了一些在嘴里,然后端起桌上的水碗,就着水吞进了肚子,这才登上楼梯,上了二楼。

原来,郑稷之因长年纵欲过度,身子亏空的厉害,虽仍嗜色如命,但每每却得之而不能尽享之,颇有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憾。为尽情享乐,他便派人去汉口的西药房里用重金买来这种叫作“金乌蝇”的春药,以备常用。这药最能刺激性欲,服后立时令人无法自持。

月光被窗棂切割成无数块零碎光斑投射进来,满屋显得迷离绰约。郑稷之登上楼梯口,一眼便看见了已被连头带脑严严实实地缠绕在粗大柱子上的方妙玉。

郑稷之掏出火柴,将桌上的油灯点燃,屋子里顿时弥散开一团昏黄光亮。油灯旁,还备上了一把剪刀。郑稷之笑了笑,把剪刀拿在手中,暗暗夸奖胡之刚为他想得细致周到。

“姓郑的……你想干啥?”方妙玉见郑稷之拿着剪刀向她走来,不由骇然叫道。

“哈哈,你不用害怕,没有抓到萧天汉与华中玉之前,我们不会杀你。不过,我今天可要借用一下你这副如花似玉的身子,提提精神。”

“郑稷之,你这老淫棍!你杀了我!你痛痛快快地杀了我!”方妙玉闻言,顿时大骂起来。

“杀你?我姓郑的现在还舍不得哩。”郑稷之双手抓住方妙玉的衣领,用力往下一撕,整个胸脯赫然敞露出来。

方妙玉怒极恨极,怎奈全身上下无一处能动弹。她眼前陡然一黑,心中怆然悲叫:“天汉,妙玉要完啦!”

郑稷之见她双眸喷怒火,粉脸涌丹霞,倒是别有一番风韵,心中不由袭上一阵快意。而且,那药力已涌了上来,催得他浑身血液发烫,亢奋难抑。他迫不及待地脱去自己身上衣裤,赤条条地站在方妙玉身前。然后,他右手拿起一把剪刀,在方妙玉身上东戳西撩,咔嚓剪动,左手不断地撕扯,片刻工夫后,方妙玉也是赤身裸体了。

方妙玉自知今日难逃奸淫,恨气攻心,竟将嘴唇咬破,“噗”地一口血沫,向着得意洋洋的郑稷之脸上啐去。

“好,好。”郑稷之抹去脸上血污,迭声夸道,“贼婆子,我就喜欢你这股野味,你越野,大爷我就越上劲。”

此时,药性已然大发,郑稷之感到体内如烈火焚烧,奇痒难耐。那杆老枪也坚硬如铁,他赶紧扔下剪刀,一手搂住方妙玉腰肢,一手用力掰开她的腿缝,将整个身子凶猛地贴合上去……

方妙玉用尽全力挣扎,可惜连一丝也动弹不了。她万念俱灰,身子陡然一松,像个普通女人似的尖声号哭起来……

夔府文庙与县衙仅一墙之隔,红墙黄瓦,老树丹墀,静卧在溶溶月色之中。

大门前有一块前朝时立下的高大石碑,上镌:凡军民人等在此下马。而此时,门旁的吊牌上赫然写着:第一混成旅旅部。

大门前的岗亭里,哨兵的身影依稀可见。清冷寂寥的小街上,一队巡逻兵走来。巡逻队刚转过前面的街口,六个身穿夜行衣靠的蒙面汉子出现了。他们悄无声息地来到文庙的围墙外,灵猫般逾墙而入。

为首之人,正是华中玉,他在傅筱竺处并未久留,便回到了兴隆客栈,待时至午夜,才与弟兄们打开后门,溜了出来。

一个警丁哼着小曲,提着两只空酒瓶,摇摇晃晃地从路上走了过来。

华中玉和弟兄们伏身在树丛间,目不转睛地瞪着他。警丁刚走到他们面前,韩长生和黎胜敏捷地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巴,将他拖进了树丛里。

袁逵将一把雪亮的尖刀戳进警丁口中,恶声问道:“说,你们把方妙玉关在哪里?”

警丁惊恐地回道:“大爷,别……别杀我。我说,她在……在奎星楼上。”

袁逵手上猛一用劲,一汪鲜血从警丁口中喷溅出来……

奎星楼,高踞庙宇之上,像一座宝塔直插夜空。

华中玉与弟兄们匍匐于树丛后,向着奎星楼蛇行而去。

通往底楼前的台阶上,坐着八九个警丁,正在划拳打码,喝酒吃肉。

华中玉从绑腿里掏出短刀,牙一咬,说:

“硬上,打它个冷不防。”

五位弟兄也都抽出短刀,随着华中玉猛地冲出树丛,将刀子一齐向台阶上飞去。刀子刚一出手,六支短枪一齐射击,打得警丁们非死即伤,鬼哭狼嚎。

胡之刚腰上挨了一刀,幸亏扎在皮带上。他来不及掏枪,一个侧滚,落入台阶下的茂密树丛中,没命似的往前逃去。

众人一拥而上,到了大门前。可是,厚重的大门却闩得死紧,令他们无计可施。

此时,四下里枪声暴响,大批官军呐喊着向奎星楼奔来。

郑稷之在楼上厉声狂吼:“围住,围住,别让土匪跑了!”

华中玉贴着门缝急叫:“大嫂!大嫂!”官军逼近了,众人举枪还击,一个弟兄头部中弹,直挺挺地摔下了台阶。

听到声音的方妙玉唯恐华中玉等人吃亏,嘶声大喊:“华军师,快闪!不要管我,你们快闪啊!”

华中玉长叹一声,脚一跺,说:“弟兄们,闪!”

夜已深沉,一灯如豆。昏暗的灯光,映照着几位垂头丧气的彪壮汉子。

此时,华中玉心乱如麻。劫牢失败,他并不感到意外,官军好不容易才抓住“飞龙会”的压寨夫人,对方妙玉不严加防范才是怪事。但不冒险尝试一下,回山后见了萧天汉自己也不好交代。

“连一帮警丁都没能对付下来,我们……真他妈的没用!”事情搞到这种地步,执意劫牢的韩长生除了捶胸顿足,再也无计可施了。袁逵道:“现在已经打草惊蛇,大嫂就更难救出来了。”

黎胜猛地击膝叫道:“我看,干脆把郑稷之绑上山去,用他换回大嫂。”

“好主意,干吧,华军师!”韩长生突地蹿起来,双眼红灼灼地瞪着华中玉。

绑票!仿佛一道闪电将华中玉脑际照得雪亮通透……哎呀,黎胜呀黎胜,你可是为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啊!一个大胆得令华中玉全身血液沸腾的念头使他激动万分,他那双忧郁的眼睛也因此而显得神采奕奕。

华中玉的目光快速地在弟兄们脸上一扫而过,开口言道:“绑郑稷之,我嫌他分量太轻。我们何不冒险绑它一把大票?要干,就干出一桩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华军师?”弟兄们哗啦一声全站了起来。

华中玉神情肃然,一字一句地将他的主意说出口:“鱼死网破,在此一举。要保住‘飞龙会’,要救出大嫂,我们就只有豁出命去,劫英轮,绑西票,把天捅出个大窟窿!”

“啊!”弟兄们始感愕然,继而惊喜得差点儿叫喊起来。

华中玉果断地安排道:“事不宜迟,咱们说干就干,舍此,断无其他良策能挽狂澜于既倒。我与袁逵、黎胜明早重上‘明通’号。长生,你即刻赶回老鹞岭,禀报总爷,请他务必于明日午前带队伍赶到鸳鸯沱,听见船上枪响,立即扑船。”

韩长生喜盈盈道:“华军师放心,明日午前,我们保准在鸳鸯沱见。”

清晨,夔府码头上人声鼎沸,在滚滚雾团与青白的曙色中,卖盐茶鸡蛋、油炸果子的小贩拉长声调高声吆喝。

华中玉提着一只精致的小皮箱,与袁逵、黎胜等四位弟兄分散在登船的人流中,上了栈桥。

宾查一仰头,诧异地叫道:“华先生,你怎么……”

华中玉苦笑道:“呃,呃,洋行在重庆的分号出了点儿状况,我必须立即赶去处理。我这也是为稻粮谋,身不由己哟。”说着,掏出一支大号雪茄,递了上去……

华中玉进了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汽笛长鸣,“明通”号缓缓离开趸船,加大马力,逆流而上。

两岸,青山滴翠,鸟啼声声。

华中玉来到船首,装着欣赏两岸风景,仔细留意着驾驶室里的动静。

袁逵、黎胜等人也都各自散开,暗中监视着护航的英兵。

日上三竿时分,萧天汉率领队伍已经下了老鹞岭,疾步穿行在神龙溪岸边的林莽怪石之中。

华中玉出的这劫英轮拉西票的主意,无异于给萧天汉打了一针强心剂,使他在山穷水尽之中突然看到了一条生路!他不能不佩服军师给他想出的这个绝妙主意,中国的政府官历来没有不怕洋人的,只要绑它几张西票,不仅“飞龙会”有救,方妙玉也有救了,到那时候,他们就可以翘起二郎腿与官府讲价钱,要不答应,那就撕上他一两张西票,镇一镇贺白驹与郑稷之的嚣狂气焰。

鸳鸯沱,离峡口不远。这儿江面开阔,水势稍缓。

萧天汉与弟兄们沿着小路从陡峭的山壁下来,钻进了江边密密麻麻的芭茅林子里。

等了大约一个时辰,只听见远处汽笛鸣响,不一会儿,便看见“明通”号驶出峡口,向着鸳鸯沱缓缓驰来……

华中玉的单人舱里,宾查已被制服了,一根绳子将他捆成一团,蜷缩在床上。口里,塞进了一块枕巾。

几个弟兄提着枪,隔着舷窗观察着岸上的情况。

黎胜突地一回头,说:“进鸳鸯沱了,华军师。”

华中玉起身说道:“弟兄们,动手。”

华中玉冲进驾驶室,一枪把一名护航英兵击毙,旋即对惊骇不已的大副喝到:“谁敢乱动,我就打死谁!”

大副脸色惨白,颤抖着说:“别……别开枪。”

华中玉厉声命令道:“把船头掉过来,对准沙滩冲上去。”

华中玉枪声一响,袁逵、黎胜等人也立即向英兵射击。船上,中弹的英兵号叫着栽入大江之中,未死的立即与劫匪展开激烈的枪战。船舱里鬼哭狼嚎,鲜血四溅,不少旅客被误杀,不少人翻过栏杆,没命似的往江心里跳。

此时,岸上也是枪声大作,吼声震天。萧天汉率领的土匪们扛着“柳叶漂儿”从芭茅林中飞奔而出。他们冲到江边,将“柳叶漂儿”一掼进水中,立即登船向“明通”号划来。

一支支竹篙如风车般旋转。一只只“柳叶漂儿”快捷如飞。

“明通”号像一只受伤的巨兽,转过脑袋,哼哧哼哧狂喘着向沙滩上撞去。在离岸不远的地方,船身一震,搁浅了。

土匪们弃下小舟,围住“明通”号,争先恐后地爬上轮船。

正在餐厅里用餐的外国旅客早已吓得呆若木鸡。

萧天汉率一帮弟兄杀气腾腾地闯了进来。艾特丽丝突然惊恐万状地叫道:“啊,上帝……万能的上帝啊!”

鲍威尔夫人“啊”的一声尖叫,身子一软,昏倒在丈夫怀里。

罗莱德脸皮直颤,讷讷道:“天那,土匪……我们遇上了三峡的土匪!”

鲍威尔却色厉内荏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抢劫英国轮船,你们知道要负什么样的责任?”

那些外国男女听鲍威尔这样说,立即跟着鼓噪起来。

萧天汉大声喝道:“你们不要吼叫,我们劫船绑票,也是出于无奈,官军抓了我们一个女头领,我们只好用你们去换她回来,谁要不听招呼,打死休怪!”

鲍威尔昂头嚷道:“我是大英帝国驻重庆的领事。我要向你们中国政府提出最强烈的抗议!”

华中玉双手鼓掌,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鲍威尔面前,用流利的英语亲热地说:“领事先生,请不要激动,你要是伊丽莎白女王陛下,那就更好了。”

……

在华中玉的指挥下,土匪们押着二十七名西票,撤到小船上,飞快地向着岸边划去。“明通”号被孤零零地扔到了水中,一些被洗劫一空的旅客捶胸顿足,在甲板上号啕痛哭。

小船拥到岸边,西票们被手拿刀枪的土匪凶暴地驱赶着穿过芭茅林,向陡峭的山壁上爬去。

当“明通”号被劫的消息传到夔府时,小小一个县城,顿时人喊马嘶,灰尘弥天,恰似被捅翻了的马蜂窝,迅速扩散开来。

很快,北京、上海、武汉、重庆各大报刊均在显著位置竞相报道。顿时,朝野哗然,中外震骇。国民政府与囤兵川鄂交界处的第二十军军长杨森,初时试图以武力剿捕,强行救出西票,在两地来往电函中,刀光剑影,一片“剿杀”之声。但萧天汉等人则每以“撕票”为要挟,迫使官军停剿。各列强使馆也反复向中国政府施压,要求采取和平手段,以确保被掳西票之安全。国民政府陷入剿抚两难,进退维谷的境地。在这样的情况下,杨森受南京政府派遣,从万县乘专轮赶赴夔府,负责督办此案。此时的夔府,已成全世界瞩目之地。不仅大军云集于此,中外营救人员、各国记者以及各派政客往来如织。旅栈、饭铺、茶楼终日爆满,出现了绝无仅有的畸形繁荣。各国大使馆也派出自己的专使,前往夔府,督促中国政府办案。一时间,小城杀气冲天。

这日,第一混成旅旅部内外戒备森严,庭院里、廊道上,官军持枪肃立。

大门外,滑竿、轿子停了一坝。

贺白驹带着部下三名军官与郑稷之飞骑入城,直奔旅部门前下马。

贺白驹登上台阶,问随杨森一起来到夔府的李副官长:“军座可在旅部?”

李副官长点点头说:“正在里面让高鼻子们逼得没法子哩……呃,呃,贺旅长,小心些,军座此刻正在火头上。”

大成殿里,第二十军文武官员与外国专使济济一堂。贺白驹硬着头皮跨进去,双脚一碰,举手行礼道:“报告,第一混成旅旅长贺白驹奉命前来报到。”

杨森怒视贺白驹,一腔怒气总算找到了发泄之处:“贺白驹,你胆大包天,虚报战功姑且不论,如今竟酿出如此旷古大案!”

“卑职有罪,卑职罪该万死。”

“英轮在你防地被劫,土匪掳去西人作肉票,并伤毙护航英兵多名,旷古奇案,令朝野震惊,世界骇愕。眼下政府电牍频繁,催我严办你玩忽职守之罪,你……你叫我如何处置?”

“军座,卑职随你鞍前马后,多年浴血沙场。”贺白驹单腿一跪,双拳一拱,“倘若以小人之命能为军座排忧解难,白驹万死不辞!”外国专使们则对其横眉怒目,发出一片斥责之声。

郑稷之明白自己作为一县之长,也断难逃脱干系,于是趁火尚未烧到自己身上时,急忙上前圆场:“贺旅长奉军座之命剿除萧天汉匪患,正逐步得手,连克大巫山中九村十八寨,连匪巢大峡口,近日也被荡平。军座,英轮被劫,实系萧匪铤而涉险之举,势难防范,倘因此而惩处劳苦功高的贺旅长,恐……恐难服军心呐。”

另一军官也道:“军座,贺旅长乃军中干城,人中俊杰,此次虽有不慎,还望大人宽宥。”

不少军官也纷纷为贺白驹求情。

有众官说项,大家见杨森的脸色才稍微平和了一些。

其实,杨森心中也有一本难念的苦经。自加入国民革命军后,他弄到了一个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的头衔,以此提高了他在川军诸多军头中的地位,可是却因庇护落魄的吴佩孚,事发后遭到南京政府立案查办,如今尚属戴罪之身。更可恨的是刘湘巧施手段,破他联盟,将他逐出重庆,逼往万县小城。刘湘入据重庆后,眼下正磨刀霍霍,意欲置他杨森于死地。他这次奉命于南京政府,亲临夔府办案,虽是出于无奈,不过,他自己也有一把算盘在肚子里拨弄,他正欲趁此大好良机,私下取悦外国人,以争取列强贷款以及枪械弹药的支持来对付刘湘。因此,他刚才对心腹爱将的一番呵斥,无非是在外国使节面前虚张声势,故作姿态而已,实无要认真追究贺白驹之意。

“贺白驹,”杨森就此下坡,“渎职之罪,万不可赦。不过,眼下西票尚陷匪窟,还需你等努力军前,救出西人以求将功抵罪吧。”

“谢军座宽宥之恩。”贺白驹急忙起身。

正在这时,值哨军官蓦地大步入内,趋至案前说道:“军座,匪首萧天汉派来几名信使,要求面见军座。”

众军官闻言大怒。

贺白驹愤愤嚷道:“不能见不能见,他娘的,这帮土匪居然把屁股翘到天上去了!”

杨森却将头一点,说:“见,让他们进来。”华中玉轻摇折扇,由袁逵、黎胜等四人随侍,昂然跨进旅部大门,在夹道的枪刺丛中毫无惧色地穿过庭院,直入大成殿中。

“想必你就是杨军长杨森大人了?”华中玉向端坐于几案之后的杨森傲然问道。

杨森仔细地打量着风度翩翩,犹若白衣秀士的华中玉,心中暗暗惊叹:想不到这杀人越货的土匪窝中,竟会有如此俊雅飘逸的人物!而华中玉对杨森则是相当了解:杨森与四川各军阀时分时合,时打时和,反反复复,变化无常,其目的就是一门心思欲做四川王。但因力有不逮,又想拉拢外国列强,借助他们的力量来壮大自己的队伍。

杨森沉稳地注视着华中玉,缓缓道:“说吧,萧天汉派你们来干什么?”

华中玉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外国使节,对杨森朗声说道:“杨军长眼下的日子,想必过得并不轻松,在你这真神面前,我也用不着烧假香—萧天汉萧总爷命我前来通知你,在政府与我‘飞龙会’正式谈判之前,你必须答应我‘飞龙会’提出的三个条件。”

杨森强压下心中怒火,说:“什么条件?”“第一,官军与外国军队立即停止对我‘飞龙会’的追剿;第二,明日上午在老鹞岭下的小石桥以一西人换回我‘飞龙会’的方妙玉;第三,我‘飞龙会’在城中兴隆客栈设一办事处,由我任全权代表,与政府谈判以后事宜。”

华中玉话音刚落,早已按捺不住的军官们顿时吼叫起来。

杨森挥挥手,止住众人,遂向华中玉正色道:“我虽刚到夔府,但已知你‘飞龙会’劫英轮拉西票,实也属无奈之举。你我皆为国人,凡事首先应当为国家大局利益着想。此次我专程赶至夔府,也是力图化干戈为玉帛,不致事态恶化。所以,贵会提出的以上三个条件,我自然应该同意……不过,你们也需答应我一个小小的条件。”

华中玉目视着杨森,说:“哦,杨军长请讲。”

杨森道:“被掳西票,你们必须切实保证其生命安全,并保证不得在其肉体乃至精神上施以任何虐待。”

袁逵笑到:“这你就放心吧,我们用白米大肉把这帮高鼻子洋人当菩萨好生供着哩。”

不待杨森再言,华中玉以拳一拱,言道:“既然如此,今后我和杨军长恐怕就要打上许多交道了。对不起,在下暂且告辞。”说罢,转过身与手下弟兄飘然而去。

满堂顿起一片呐喊之声。

“军座,堂堂政府,绝不能向土匪让步啊!”“我们这一退,土匪必将得寸进尺。”

贺白驹大叫道:“军座,萧天汉已被我部包围在老鹞岭上,我马上赶回去,亲率敢死队攻山,豁出性命,也要把西票抢出来!”

“逞匹夫之勇,于事无补。”杨森厉声喝道,“政府为救出西人,不惜委曲求全,日前已电告于我,无论匪等有何要求,不妨尽量允诺,待救出西人后再行他策。如此时贸然发兵,致使匪徒闻风激怒,撕了肉票,必将引起更为棘手之纠纷。”

贺白驹顿时语塞。

老鹞岭,犹似一支巨笔竖立于千山万壑之中。前山尚有一条细线似的小道,后山却是陡峭异常,连猿猴也难以攀缘。岭尖上,却有一狭小平坦之处。如今,十几座“人”字形的草棚子已匆匆搭盖而成,供土匪们躲风避雨,而中央那一个小土坡上,已为首领们立起一座小木屋。

此时,残月西垂,疏星点点。坝子上燃起了一个个火堆,土匪们聚集在火堆旁,正在埋锅造饭。木屋外间,萧天汉与华中玉、韩长生、袁逵、黎胜等一帮大头目正在喝酒吃肉。里间却作了关押男女西票的囚室。

衣衫褴褛的外国男女们横陈于谷草之上,硕大的山蚊虫嗡嗡乱飞,在他们身上肆意叮咬,四处响起一片拍击声、恨骂声。墙上,一盏马灯投下一团幽幽闪闪的光亮,更给这群生死未卜的肉票增添了几分恐怖的气氛。

鲍威尔与宾查蜷缩在三丁拐油灯下,从烟簸箩里抓出烟叶,笨手笨脚地裹烟卷。宾查先裹好一支,凑在摇曳的火苗上点燃,呛得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艾特丽丝被惊醒了,她突然发现罗莱德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她身边,与她紧紧地挤靠在一起,并用一只手在她胸脯上偷偷抚摸。“滚开,你这只肮脏的臭虫!”她狠狠地骂了一声,极其厌恶地撩开他的手臂,站起来,恼怒地瞪着尴尬万分的罗莱德。

此时,昔日的富豪小姐不复存在,她的华丽衣裙已破碎得难以遮体,一只袖子甚至被整个地扯掉了,裸露着雪白的胳膊与半个乳房。“他妈的,我就不信你死到临头了,还那么正经。”罗莱德盯着转身向墙角走去的艾特丽丝,悄声骂道。

艾特丽丝走到尿桶前,一股强烈的臊臭味冲得她陡地转过脸去。这时,她看见鲍威尔、宾查、罗莱德全都怔怔地望着她。刹那间,女人的害羞心理强烈得使她的全身一阵痉挛……但是,她已经实在憋不住了。她猛地冲到门边,用右手在门上又拍又擂,哇哇地喊叫起了,她吻了我……洛克菲勒的妹妹……吻了我!”

来我要方便!混蛋,开门!你们快开门!”木屋外间的说话声倏地断了。

华中玉、袁逵、黎胜听明白了是啥意思,

忍不住笑了起来。

萧天汉看见三人笑得欢,把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放,说:“她在鬼吼个啥?”

华中玉说:“总爷,莫管她,她被尿憋急了。”

萧天汉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听着那笑声,艾特丽丝全身一软,伏在门上伤心地痛哭起来。

西票们全都被惊醒了,一个个唯有同情而又无可奈何地注视着她。

罗莱德忽然走上前去,关切地说:“小姐,土匪是不会单独对你发慈悲的。”他指了指墙角的尿桶,“同我们所有的受难者一样,你也只能在这儿方便了。”他转过身,故作夸张地叫道:“女士们、先生们,请闭上你们高贵的眼睛吧,现在,艾特丽丝小姐要开始方便了。”

西票们全都躺下了,将脸扭向一边。

“请吧,小姐。”说罢,罗莱德也转过身,用自己的身子遮掩住艾特丽丝。

墙角,响起一阵长时间的簌簌声。

山风疾猛起来,摇撼的小木屋“嘎吱嘎吱”一阵乱响。

艾特丽丝站起身,蓦地打了一个冷噤。罗莱德机灵地抓住她的手,关切地说:

“啊,小姐,你的手真冷。”说着,他飞快地脱下自己的外套,给艾特丽丝披在身上。

艾特丽丝惊讶地注视着他,眼瞳里像涌着一汪深蓝色的湖水,她的嘴唇轻轻地颤了颤,激动地说:“小伙子,你……还不错,噢,你叫什么名字?”

“罗莱德。我叫阿斯科尔·罗莱德。”

艾特丽丝突然捧起他的脸,在他的嘴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

罗莱德犹似被火舌烫了一下,惶然不知所措。过了老半天,他才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唇,木讷地呢喃道:“上帝啊,你们全都看见老鹞岭上,夜色浓浓,萧天汉已有了几分醉意。他抓过酒坛,倒满一大碗酒,双手端在手中,由衷地对华中玉说:“军师,这次‘飞龙会’能死中求生,扭转乾坤,全仗了你的功劳,大哥我……敬你一碗!”

华中玉急忙起身按住他的手,说:“总爷的心意中玉领了。不过,这几天,你我兄弟须得万分小心才是,酒乃坏事之物,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好,好,军师提醒得好!”萧天汉手一倾,把酒又哗哗地倒回坛中,“等大功告成之后,我们再来它个一醉方休。”

袁逵乐颠颠地叫道:“总爷,你没亲眼看见,这次真他妈的解气啊!连杨森那样大的官,在我们面前也变得像龟孙子一样乖顺。”“哼,他们那些当官的,哪一个不怕外国人。”韩长生也来了劲,“这下,咱们可算是掐住他们的命根子了。”

在这一团乐融融的气氛中,唯有华中玉显得十分冷静。他十分清楚,眼下“飞龙会”虽然掐住了南京政府的七寸,迫使其为了不致招罪西方列强,有可能在某些方面对“飞龙会”作出重大让步。但是,“飞龙会”的王牌只有手中的这二十七张西票,一旦西票获释,政府必然会翻脸,到那时候,不仅在谈判中达成的所有好处会被全部收回,而且以区区“飞龙会”的力量欲与政府作对,那简直是蚂蚁与大象的较量,结果不言而喻。倘能让萧天汉明白他眼下的处境,看似处在上风,实则屁股下坐着个巨大的火药桶,欲救“飞龙会”,只有在谈判中充分利用有利于“飞龙会”的条件,捞到最多的好处,然后当机立断,宣布与川东游击军、华莹山民众自卫军和骆三春的队伍联合起来,共同对敌,才是救“飞龙会”于水火的唯一途径。

主意虽早已拿定,但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必须寻找一个恰当的机会向萧天汉进言。而眼前,他觉得机会到了。他顿了顿,望着萧天汉,开口说道:“总爷,今天开门大吉,杨森那么容易就答应了我们提出的三个条件。不过,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再火红热闹的戏,也总归有个收场的时候。总爷的意思是……”

华中玉聪明,并不把自己的想法直截了当地端出来。

萧天汉略一思忖,说:“这事我和长生等人已初议过,商量出了两条主意。最起码一条,杨森必须马上把贺白驹占去的九村十八寨一寸不少地还给我们……”

华中玉打断道:“要是杨森一口答应,可等到我们放了西票,他再派贺白驹卷土重来呢?”

萧天汉手像刀一样往下一砍,说:“那就没法子了,‘飞龙会’刀光剑影几十年都过来了,莫非我萧天汉就翻不过这道坎么?他姓杨的要打阴阳拳,我们只有跟他拼个鱼死网破了!”

华中玉道:“果真如此,总爷,到头来我们不是水中捞月一场空,白白浪费了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形势么?”

黎胜也担心地说:“就我们眼下这点儿人马去和贺白驹硬拼,恐怕凶多吉少,胜机不多。”

萧天汉道:“我刚才不是说商量出了两条主意么?要是第一条军师认为走不通,那我还有第二条,逼着杨森招编我‘飞龙会’。”

华中玉一震,惊问道:“招编?总爷,这可是一着险棋!”

萧天汉道:“你看看四川各个军阀的队伍里,往日的土匪棒客当师长、旅长、团长的还少了么?‘范傻儿’、穆正洲、陈德堪、谢兰亭,就像那阳春三月间田坎上的野葱,一抓一大把。你看他们过去哪一个不是月黑放火风高杀人的棒老二,待到招编后,摇身一变,一个个穿官服领官饷,忽而火线倒戈,忽而翻云覆雨,借军阀的骨头熬自己的油,人马越熬越多,官儿越熬越大,他们能靠招编发家,我萧天汉为啥不能?”

袁逵点头道:“就是就是,那姓范的哈戳戳的也能当上个一颗星的师长,以总爷的能耐,当个像杨森、刘湘那样的两颗星的军长有啥不行的?”

韩长生也满脸渴望地说:“招安招安,招了就安全了。总爷,干脆就让华军师去杨森面前来它个月亮坝耍关刀—明砍,我们就这一条,不招编‘飞龙会’,我们就不释票!他要敢不答应,就砍他狗日的几个洋脑壳吓吓他!”

萧天汉的兴致也愈发高涨,乐滋滋地说:“只要招编一成,诸位弟兄也就熬出头了,今后,上馆子嫖妓院上戏园子看戏,老板连钱都不敢收你的。”

华中玉见萧天汉和他的几名贴心弟兄一副大功告成、弹冠相庆的模样,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凉意。他竭力想打消萧天汉接受招编的念头,赶忙说道:“招编事关‘飞龙会’生死存亡,总爷熟知《水浒》故事,前车之鉴,断不可忘记。中玉以为还需慎重考虑,从长图之,切不可操之过急。”

萧天汉道:“我已反复想过,只有让弟兄们穿上官军的服装,‘飞龙会’的地盘不仅能一寸不少地拿回来,而且还能保得住。军师,不管杨森能给我个啥子官儿,反正大哥的交椅旁边,总归有一把稳稳当当是你的。我穿上军装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上人闯到郑稷之家里去,把筱竺给你抢回来。我看得出来,这么多年了,你嘴巴上说起又恨她又怜她,其实啊,心里还是一直丢她不开的。”

华中玉心中彻底绝望,自他到来后,会中大事小事,虽不敢说萧天汉字字句句都听他的,但只要是他脑子里出来的主意,萧天汉至少是会听取几分的。而在招编这样重要的大事上,萧天汉居然会一意孤行,事前未征求他的意见,此刻也不听取他的建议……唉,官迷心窍,前人这话,真是说绝了胆!从他们明显流露出的真情看来,要想让‘飞龙会’与共产党联手,去荒山野岭里过那种苦不堪言的生活,其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

眼下,他只有最后的一招了。

“总爷,”华中玉继续说道,“我虽入‘飞龙会’不久,却也知道十多年前贺白驹的老子贺栋成在比武擂台上使诈杀了老总爷,后来总爷又改名换姓,投他门下,将他除掉。杀父之仇,天高海深,贺白驹怎能容得你与他在一口锅里盛饭吃?再说,贺白驹还杀死了慧清师太,据我所知,大嫂在百子庵发过血誓,要为她师父报仇雪恨……招编之事,不问问大嫂的意见,恐怕不妥吧?”

萧天汉道:“妙玉现在死牢之中,有了西票,命自能保住。改日等她回来,再告诉她不迟。贺白驹杀了慧清师太,贺栋成当年在成都青羊宫‘花会擂台’上将我爹打死,这一切,我怎会忘记?不过,招编与投降是根本不同的两回事。从面上看,‘飞龙会’好像被杨森一口吃掉了,可骨子里,我们不过是借杨森的骨头熬自己的油,吃他的,穿他的,还要他给弟兄们发饷发枪,穿上官军军装,‘飞龙会’大旗照样不倒,祖宗留下的地盘照样不丢。

何况,这主意里还藏着更厉害的一着棋,九村十八寨,我们并非要他杨森归还给我们,而是要逼他正式交由我们管辖。等名正言顺后,辖区内的烟款渔捐乃至一切农商税收,则理所当然地由我们征纳,还要杨森按至少一个团的编制向我们按时提供军饷。有了这两条,总爷我不就可以招兵买马,重新积蓄力量了么?到那时,这大巫山,还能不稳稳当当地握在我萧天汉的手心里?”

华中玉看到萧天汉已被自己一厢情愿想象出来的美好前景鼓舞得心花怒放,他再也不便当着众多弟兄的面继续泼他的冷水,故而仅是表示担心地说:“总爷审时度势,洞察人情,想出的无疑是个绝好的主意,可杨森也算是个老奸巨猾的大军头了,他怎么会答应你所设想的条件?他要坚持把弟兄们拆散混编,总爷又该如何应对?”

萧天汉道:“那也没啥呀,腿长在我们身上,对我们有利,大家就打堆,对我们不利,那就屁股一拍,走他娘的!更重要的是,我们眼下掐住了杨森的七寸,不是我萧天汉求他,而是他求我萧天汉。”

萧天汉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华中玉也就无法再坚持己见了。他脸上挤出一丝笑,勉强应道:“既然总爷主意已定,中玉自当勉力前行。我下山后自当依照总爷主意,审时度势,照计施行。”

萧天汉叮嘱道:“先探探杨森口风,我给你交个底,杨森至少得给我一个团长的名分。”

第二天早晨,日上山巅时,山林中马蹄声脆,一彪官军骑队押解着方妙玉,来到了老鹞岭下的官军阵地前沿。

小桥两侧,官军与土匪刀枪对峙,杀气腾腾。

时不逾半月,方妙玉已变得面目全非,昔日红润光泽的脸上好像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精神萎靡,眸子暗淡无光,犹如被狂风暴雨蹂躏后的一株残花……她并不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节妇烈女,把贞操看得比性命还重,但失身于仇家,使她愤怒得几乎发疯,永难洗刷的巨大耻辱已将她的一颗芳心击得粉碎……她没有脸面带着这么一副被恶人玷污的身子去见萧天汉。她明白,萧天汉倘若知道“飞龙会”的压寨夫人居然遭到了蛇蝎小人郑稷之的强暴,也断乎容不了她!

在小桥头,她看见了河对岸严阵以待的弟兄们。

此时的老鹞岭上,二十七名西票正被土匪们从木屋里驱赶出来,到土坡下挤成一团。萧天汉等人则站在土坡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们。

“大家不要害怕。”华中玉用英语说,“只要肯合作,萧天汉萧总爷就不会为难你们。一旦中国政府满足了‘飞龙会’所提出的要求,我们就马上放大家回去。现在,我们要用你们中的一位,去换回‘飞龙会’的一位被俘首领。”他用手指着鲍威尔夫人,“你,出来,随我们下山。”

鲍威尔夫人愕然不知所措,双眼痴痴地瞪着华中玉,待明白过来,她忽然搂住自己丈夫的脖子尖声地哭叫起来:“不,不!我决不能在这样的时刻离开我亲爱的丈夫!要放,你把我和丈夫一块儿放了!”

鲍威尔激动地吻着她的头发,哽咽着说:“你……先走一步吧……亲爱的,上帝会保佑我平安无事的。”

鲍威尔夫人痛哭流涕,连声嚷道:“啊,我为什么要来到中国?这全都是因为你呀!我们说好等你明年任期一满,我们就一起回家,和孩子们团聚的,我怎么能够离开你?亲爱的,我绝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华中玉显然也被这一幕感动了,慨然道:“尊敬的夫人,难得你对丈夫一片真情,我就成全你做个完美妻子吧。”他的目光环视着其余的西票,“那么,你们谁愿意第一个离开这里?”

“我!”

“让我去吧!先生。”

西票们争先恐后地叫嚷开了。

“先生,你放了我这个无辜的女人吧!”艾特丽丝扬起双臂,大声喊道。

“你?不行,绝对不行!”华中玉摇摇头,“高贵的小姐,你是我们手里的一张王牌,我们还得用你派大用场呢。”他眼光一扫,落到了罗莱德的脸上,“喂,你这卖假首饰的小伙子,看模样你也是个穷光蛋,我就让你先走吧。”

“我?上帝啊!”罗莱德万万没有想到幸运之神会率先向他微笑。他欣喜若狂地叫了一声,话音未落,已经像百米冲刺般没命地往山下跑去。

二十六双羡慕已极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罗莱德跃动的身影……啊,这个幸运的家伙,他终于自由了。倏然间,二十六张面孔上又露出惊异的表情。他们看见罗莱德犹如被使了定身法似的突然站住了……啊,上帝,他怎么啦?

罗莱德缓缓地转过身子,他的眼睛,落到了绝望的艾特丽丝的脸上。终于,他一步一步地走了回来。他搀起艾特丽丝的手臂,仰头对着华中玉,作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说:“不,先生,我不能走。我得留下来照顾艾特丽丝小姐,在这样的时刻,她尤其需要我的照顾……你们,让贝尔亚牧师先走吧,他年纪大,又患了病。”

“哦,你这机灵的家伙想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在这位富豪小姐面前表现一下骑士风度,讨她的欢心么?”华中玉讥刺道。

罗莱德脸上倏地一红。

华中玉走下土坡,来到贝尔亚面前,问道:“你大概不会拿自己的生命来做赌注吧?牧师。”

贝尔亚对华中玉的调侃不置一词,以一种悲天悯人的眼光久久地注视着华中玉。

华中玉一愣,说:“怎么?你难道也……”贝尔亚举眼向天,庄重地说:“十字架下,

祭司长和文士讥诮耶稣,说耶稣救了别人,却不能救自己。情况确实如此,主如果要救自己,就没有万人的从死得生。主不是不能救自己,而是不愿意救自己。这就是主所走过的十字架的道路。我是主的儿子,我只能走主所走过的道路:救别人,不救自己……啊,我的迷途羔羊,要放,你们就先放这位意大利太太和她生病的女儿吧。”说着,他把身边一对母女推到华中玉面前。

华中玉大为感动,说:“尊敬的贝尔亚牧师,我尊重你的意见。”

萧天汉不耐烦了,挥着马鞭大声喝到:“妈的,你们这帮洋鬼子怎么了?让你们活一个,难道一个个都想活?”

华中玉改用中文冲着萧天汉大声说:“总爷,你误会了,他们不是在争抢这个活命的机会,而是在相互谦让,把活命的机会让给别人。”

土匪们神情愕然,无言地注视着老态龙钟、白发苍苍的贝尔亚牧师。

意大利母女被韩长生等人带着往山下走去。萧天汉、华中玉等紧紧地跟在后面。

小石桥静卧水上,桥面上空无一人。持枪者鹄立两端。

萧天汉一看见对面桥头上的方妙玉,便迫不及待地叫道:“快,军师,快放她们过桥。”

这一端,意大利母女慌慌张张地上了桥面。

那一端,贺白驹用马鞭戳了戳方妙玉的后背,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后会有期。”方妙玉扭头瞪了贺白驹一眼,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遂大步而去。

文庙大成殿,杨森高坐堂上,文武众官整齐地坐于堂下两侧。

杨森神情黯然,对站立一旁的李副官长吩咐道:“念。”

李副官长打开公文夹,高声念叨:“国民政府林主席令,本月三日,英商太古公司‘明通’号客轮,行至夔府鸳鸯沱,遇匪开枪抢劫,伤毙华洋旅客及护航英兵多人,并掳去西人二十七名以作人质。查此事件,匪逾数百,明火执仗,该地驻军竟毫无察觉,殊堪痛恨。现严责第二十军军长杨森,速将被掳西人先行设法救出,务保安全。如再疏虞,杨森当难辞其咎也。此令。”

郑稷之闻言色变。

贺白驹离座大叫:“天大罪责,只能由卑职独自承担,军座为我受过,我……我为军座不平啊!”

众军官也一齐吼喊。

“什么臭主席?滚他妈的!”

“国民政府算个球!枪杆子握在我们手里!”

“军座,你说了算!我们只听你的!”

杨森以目环视众人,徐徐说道:“天高皇帝远,主席命令,我只当他隔河放屁……可是,唉,”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可恨的是萧天汉挟票居奇,气焰日盛,倘不能从速将西票安全救出,我杨森将有何脸面与列强使节交涉?”

众皆默然。

郑稷之犹疑片刻,怯怯道:“军座,我手下已探知邻近小股匪徒以及共匪王维舟的川东游击军、巴山巨匪骆三春等部纷纷派出小股部队前往老鹞岭,妄图与萧天汉匪众联合,以期趁机渔利。倘若股匪汇合成巨,势必向政府提出更为苛刻之要求。对此,我们不能不防啊。”

贺白驹也禀道:“萧匪军师华中玉,今晨已带领十余小匪,住进兴隆客栈,在门上堂而皇之地挂出了匪旗,如今满城人心……沸荡不稳呐。”

杨森问道:“军师?可就是前日领衔前来的那位年轻信使?”

郑稷之赶忙回话:“正是。此人与萧天汉大不相同,萧匪系大巫山中世代惯匪,凶残鲁钝,不足为虑。而华中玉却是本县一臭名昭著的劣绅之子。其父华庆云罪恶累累,早已被卑职正法,以泄民愤。民国七年,华中玉曾被招募到欧战西线做华工翻译。战后周游列国,三年前卑职已将华匪擒获,本欲公开大辟,不想被萧天汉率众匪冒死从法场上劫走,从此成为‘飞龙会’军师。此人文武精通,奸诈狡猾,‘飞龙会’中一应重大行动,皆由此人筹划。军座……”说到此,郑稷之迟疑了一下,又鼓足勇气道,“卑职……有一言相告。”

杨森不悦地瞥了他一眼,冷冷道:“郑县长,公堂议事,有话尽管直说,何须踌躇。”

郑稷之道:“我意立即擒杀此人,灭它匪众智囊。华匪一除,萧天汉一介草莽,实不足虑。”

杨森沉思良久,始开口道:“郑县长,以你介绍的情况看来,华中玉此人绝非等闲之辈,老夫倒要认真对付才是……唔,这样吧,你速派人将兴隆客栈腾出供匪使用,其余客商一律不得住此栈内,饮食起居,按上等规格照料仔细。还有,今天晚上,你将此人请到后花园中,我要单独见见他。”

郑稷之一怔,痴视着杨森说:“这……军座……”话到嘴边,却又觉得难以启齿,只好硬着头皮应承道,“既然军座虚怀若谷,执意要见此人,卑职勉为其难便是。”

贺白驹已猜到杨森几分心思,不由恨恨道:“军座单独召见他,未免会高抬了这帮土匪。”

“我意已定。”杨森不为所动,果断地说,“白驹,文韬之事,非你所长。你即刻赶回大巫山,统率队伍将老鹞岭重重包围,断它粮草水道,不得任萧部外窜,更不能让川东股匪内突,与之联系。切记四字:围而不击。倘若逞能寻衅,激怒土匪撕票,再添事端,唯你是问。”

贺白驹只好压下心中不快,高声领命:

“军座放心,卑职坚决按照军座的吩咐办。”

当杨森在大成殿上与文武众官议事之际,小小夔府县城已经嘈乱得好似一锅烧沸的水。满城百姓蜂拥向十字街口的兴隆客栈去看稀奇事。

只见客栈门前高挂一块木牌,上书“飞龙会办事处”。两名袒胸露怀,腰别短枪的土匪凶神般站立两侧。

这兴隆老号,本是夔府城中第一等客栈,门楼巍峨,黑漆大门气势堂皇,里外两进,中间以穿堂相隔,院内有荷塘、小榭,还有曲曲弯弯、雕梁画栋的风雨廊。如今,这有着上百年历史的兴隆客栈的产权,已被郑稷之的兄弟郑稷生盘到了手中。

此时,老百姓聚集在兴隆客栈大门外,远远围观,窃窃私语。

“我活了一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奇事,土匪竟成了官军的座上客。”

“唉,兵匪一家,真是兵匪一家哟!”

“萧天汉这一手歹毒啊,听说南京城里的蒋委员长,还有林主席都让外国佬逼得快发疯了。”

“让开!站远点儿!”这时,一队黑皮警丁由胡之刚带领,吆喝着穿过围观的人群,把大米、蔬菜、酒坛、宰好的猪羊抬进了客栈大门。

袁逵端出一张凉椅,大模大样地往门口台阶上一摆,高跷起二郎腿,得意洋洋地摇起了大蒲扇。

看见胡之刚等警丁从屋里出来,袁逵故意高声说:“黎胜,这帮兄弟给我们送吃送喝的,实在辛苦,赏支烟给他们吧。”

黎胜掏出香烟,嬉皮笑脸地拦住警丁们叫嚷:“来,弟兄们,抽烟,抽烟。”

紧接着,一乘三丁拐软轿由几名保镖簇拥着,从文庙方向疾步过来,在兴隆客栈门前停下了。

保镖撩开轿帘,郑稷之从轿里钻出来,拄着文明棍进了客栈。

华中玉闻声走了出来,冲郑稷之一抱拳,笑道:“哟,这不是郑大县长吗?别来无恙啊,想不到我们今天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地方见面吧?”

郑稷之尴尬地搭讪着:“那是,那是,稷之愚钝,确未曾想到。”

进堂屋坐下,华中玉吩咐上茶,架起二郎腿,望着郑稷之微笑道:“郑县长光顾小人下榻之地,请问有何吩咐?”

郑稷之又抱拳又打拱地说:“不敢不敢,本人今日前来,实是受杨森军长之命,特来恭请华兄今晚前往军部赴宴,还望华兄拨冗前往。”

“哈哈哈哈!”华中玉大笑道,“我一介山野村夫,逆匪刁民,怎敢劳烦将军大人?”

郑稷之对华中玉的嘲讽充耳不闻,继继劝道:“杨军长宽诚待人,特派我专程相邀,今晚无论如何,华兄还是走上一趟吧。”

华中玉以掌击膝,大声道:“我当然要去!人生一世,难得如此风光啊……说不定,蒋委员长这一次还要请我去金陵城里潇洒一趟哩。”

郑稷之一脸乌云,欲怒不敢。

华中玉脸色倏然一沉,恨声道:“姓郑的,你我之间的这本老账,这次也该算清了吧?”

郑稷之重重地咽下一口气,冷傲地瞪着华中玉,说:“华先生,逼人太甚,恐非君子所为。”随即,双手一拱,说:“稷之告辞。”

华中玉起身还他一礼,话中有话地说:

“郑县长脚下放稳些,小心不要跌了跟头。”

夜色降临,一乘滑竿穿街过巷,将华中玉送进了文庙后花园。随同前往的只有黎胜一人。

圆月高悬,大成殿前面的丹墀上,已置好酒案。杨森换下戎装,穿一袭白绸长衫,足下薄底贡面圆鞋,看上去和蔼可亲。见华中玉步下滑竿,竟然在众侍卫面前纡尊降贵地疾步迎上,亲切招呼:“来了,华老弟。”

华中玉见四下里站着身背短枪的侍卫,话中有话地说:“军长大人召见,今晚即便是鸿门宴,我也不敢不来呀。”

“哪里,哪里。华先生说笑话了。请,请。”

杨森脸色不自然地说。

华中玉坦然落座,黎胜腰插两支德国造20响,在他身后三米开外如一块石碑立着。

二人把酒寒暄。三杯过后,李副官长传上一名怀抱琵琶的年轻绝色女子,在石栏前一张紫檀木花凳上坐下,十指轻拂,柔声弹唱。竟是刘禹锡任夔府县令时写下的一首《竹枝词》:

竹枝苦怨怨何人?夜静山空歇又闻。蛮儿巴女齐声唱,愁煞江楼病使君。

歌女的声音清甜婉转,将一支苦曲,弹唱得缠绵悱恻,扣人心弦。

杨森脸上隐隐有愠态,待女子一曲歌毕,却故作喜悦地赞道:“梨花一枝春带雨,大珠小珠落玉盘。好,好!”

歌女娇羞地移步上前,把壶与杨森、华中玉斟酒。其强作欢颜的脸上,却分明透出几分悲切之态。

华中玉客气道:“不必劳烦,由我自己来吧。”

杨森本系海量,与华中玉对饮三杯后,却故意装出一副小醉微醺真情毕露的样子言道:“老夫平素滴酒不沾,可今日有幸能邀华老弟来此对月小酌,正可谓酒逢知己千杯少。

世人都知道,老夫系行伍出身,禀性耿直,说话也从不知转弯抹角。但这么多年的杀伐征战,让我认定了一个道理:开疆拓土,占地称王,要想成就一番伟业,枪炮固然重要,钱固然越多越好,可这些都不是决定胜负的根本,最重要的,是人,就是华老弟这种不同凡响的人中之杰。老夫不才,带兵打仗,齐家治国平天下,靠的不过是一本《水浒》,一本《三国演义》。在这乱世之中,要想成就宏伟大业,做一青史留名之人,不效前朝古人求贤若渴,焉能成功啊?华老弟如此聪明绝顶之人,莫非还听不出老夫这番高山流水之音么?”

华中玉没想到杨森刚一和自己见面,便使出了这种露骨的拉拢手段,不由得心中暗笑,言道:“杨军长实乃慧眼,惜乎中玉绝非明珠,岂敢奢求抬爱?不过,今晚得此良机,能当面聆听杨军长教诲,让中玉茅塞顿开,胜读十年书矣。然世事难以料定,绝非人力所能为之。”

杨森见华中玉心存戒意,说话滴水不漏,遂举杯相邀,说:“喝酒,喝酒,我们边喝边谈。”

待华中玉将酒饮下,杨森才关心地问道:“华老弟,我看你眉清目秀,一身书卷之气,不大像个吃浑水饭的人,想必是因着什么不平之事,不得已才上山入伙的吧?”

华中玉听了这话,眉毛一扬,突地望着杨森说:“杨军长有所不知,先父华庆云,生前也曾是本县一显赫人物,生平最恶土匪,只可恨那狗官郑稷之……”华中玉一张嘴便似闸门大开,心中深仇大恨如水般涌流而出。他谈到了郑稷之假借反清妖之名,杀他父母,夺他未婚妻,占了他祖宅,还谈到自己从海外归来,刚回夔府,又落入郑稷之设计的网中,被萧天汉率众从法场劫走,后成为其军师的经历……

这一段陈年旧事,杨森竟然听得极为认真。

末了,华中玉说:“像郑稷之这样的民国罪孽,贪赃枉法之徒,政府不仅不将其斩首示众,替我父母报仇,为百姓申冤,反而长期委以重任,任其蹂躏一方,祸害百姓。唉……”杨森叹道:“官府庸劣,真是逼良为匪啊……不过,”话锋陡地一转,“倘若本人出面主持公道,还你一个清白之身,保你一个锦绣前程,你意……又将如何呢?”

华中玉一怔,说:“杨军长,此话怎讲?”杨森道:“如今国家恰逢多事之秋,老夫正四处延揽人才,意欲为国效力,于乱世中干出一番伟业来。我看华老弟仪表出众,文韬武略齐备,实乃一旷世难得之人才,故而有心请你出山,协助老夫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至于华老弟的前程嘛……”

华中玉正色道:“杨军长此言差矣,人各有志,不能勉强,萧天汉虽系草寇,却是中玉眼里一大豪杰,旷世英雄。他率手下劫了法场,对我有救命之恩,且待我情同手足,我今日奉他之命,前来与官府谈判,怎能背主求荣,做一万人唾骂之无耻之徒?”

“好一个华老弟!义节可风,义节可风啊!”杨森闻言大为感慨,“老夫刚才不过故意小试你一下,果然得见你胸中怀有一颗耿耿忠心。啊,难得……真是难得啊。”

华中玉道:“中玉不才,却也认真习过几年武,读过几年书,武德义风,圣贤教诲,须臾不敢忘怀。也正是靠着这两条做人的准则,中玉为人处事,才能做到心无愧怍。”

华中玉愈是义气干云,不为所诱,杨森反倒对他好感倍增,续言道:“趁这风清月明,美色佳酿,我们何不来一推心置腹的交谈。”说到此,杨森向副官侍卫们挥挥手道:“你们全都退下吧。”

华中玉见此,也向黎胜摆摆手,让他也退下。

杨森谈兴大发,续言道:“老夫的身家,自不消说了,报纸书刊,连篇累牍,毁者踏我入地,誉者捧我上天,巴蜀百姓,国中士林坊间,早已是耳熟能详,尤其是老夫一人拥有十二个大小婆娘的家事,更是让重庆文人江南一叶演绎成了当代《金瓶梅》、《绣榻野史》之类的黄色小说,还为这小说取了个俗不可耐的名儿,叫作《春闺红尘》。老夫手下人一怒之下,将此人抓获,要我将他斩首示众,可老夫对此毫不生气,反而重赏了他三千大洋,并勉励他再撰新著,续写老夫历史。华老弟,这本《春闺红尘》始而风行巴蜀,继而流传全国,你不会没有读过吧?”

华中玉道:“中玉有幸得以浏览,杨军长如此处置,实是大智若愚,英明盖世。那江南一叶虽是用笔野俗,把杨军长描写得犹似淫魔,却对杨军长的文治武功,雄才大略,颇多溢美。小骂大帮忙,此书实为典范。著书人巧借淫色之事,让杨军长的英雄本色深入万户,传之四方,实乃一万金不可奢求之事,说他有功,自不为过。”

杨森展颜大笑道:“英雄所见略同啊!华老弟能有如此见解,足见亦是一超凡脱俗之辈。”乘着几分酒意,杨森兴致勃勃地大发起感慨:“孟子曰:‘食色,性也。’子夏曰:‘贤贤易色。’这好色乃人之本性,宋儒偏要将德与色对立起来,说什么好德不好色,无非是自欺欺人罢了。

自欺欺人,不诚已极,朱熹老儿偏偏又要说‘存诚’,你想这种歪论,岂不可恨?那至尊至上的孔圣人也老得发昏,年轻时精血充足,还说过好德如好色,待年老体弱,精血枯竭后又变了副嘴脸,整日只言周礼,不言人欲。不然,删诗为何以《关睢》为首?试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而弄得辗转反侧,神魂颠倒,难道可以说这是天理,而非人欲吗?”

杨森一番引经据典的宏词高论,恰似黄河之水天上来,震得华中玉也不由得暗自惊叹。过去在他眼中,杨森不过一介武夫,今日细细观其举止,闻其谈吐,想必在那行军打仗之际,杨森也从未忘记在中军帐中秉烛苦读圣贤之书哩!因此,他对杨森的敬意,兀地便增了几分。

杨森却是余兴未减,继续说道:“中国文化,自来崇拜强权,你想那历朝皇帝,哪一个不是三宫六院,妃嫔三千,臣子百姓除了羡慕他有能耐,谁人还能从道德上去谴责他?就说那前些时候入据紫禁城的袁世凯,不也大大小小讨了十几个老婆,据说还有两个小妾是他从汉城带回来的高丽货。山东的张宗昌,官不过一省都督,却一口气讨了四十二个老婆,其中竟然有二十个金发碧眼的欧洲洋婆子。

我杨森虽离那英雄尚远,却从不讳言生平极爱美色,一口气讨了十几个姨太太,在军中本不是秘密,让江南一叶流布于肆,反倒让我部官兵,大长志气,有了效法的楷模。英雄美女,自古皆然,看到自己的长官锦衣玉食、美女如云,岂不是也给了他们一个美好实在的奔头?懂得穿上了这身二尺半,便只有军前效命,建功立业,方能加官晋爵,尽享人间荣华富贵。”

华中玉道:“杨军长所言,惊世骇俗,细细想来,一言一字,却也尽在俗情常理之中。江南一叶以通俗之文字取悦于民众,杨军长以通俗之理论灌输于官兵,一文一武,倒真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啊。”

杨森自然听出华中玉话含讥锋,却毫不在意,仍以一种极亲切的目光盯着华中玉说:“今夜长谈,即便不能使君与我结为同志,共襄大业,却也让我见识了华老弟伟岸激越之人品与精神,面对华老弟而不可得,让老夫真是既喜之爱之,又悲之叹之惜之也。”

华中玉似也被这番真诚之言打动,缓缓道:“杨军长,中玉倒想冒昧一问,倘若‘飞龙会’接受招编,政府打算给我们一个什么样的编制呢?”

杨森神情一诧,说:“招编?萧天汉有这意思?”

华中玉摇摇头,说:“不,萧天汉绝无此意,这不过是我随便问问罢了。”

杨森却紧追不舍,说:“如愿接受招编,你们‘飞龙会’速将实有人数造册报来。华老弟,你实话告诉我,‘飞龙会’现有多少人马?”

华中玉略一顿,将手一摊,抖了抖五个指头。

“五百?”

“笑话!五千。”

杨森哈哈大笑道:“华老弟,你在和老夫开玩笑吧?”说着,举杯相邀,“来,今晚我们对月饮酒,不谈公事,干。”

老鹞岭上,月明风清。

萧天汉与方妙玉步出松林,缓步来到峰顶上。

回山数日来,方妙玉一直惴惴不安,不敢将自己已遭郑稷之奸淫之事告诉萧天汉。她知道,对萧天汉这种争雄于江湖的人物来说,天下再没有比自家婆娘遭仇人奸淫更大的耻辱了!这些天以来,萦绕于她心中的只有一个念头:在萧天汉得知真情之前,杀掉郑稷之。

此时,萧天汉想就招编之事探探方妙玉的口风。方妙玉毕竟系一女流,头脑即便聪慧过人,但在处决大事上,见识未必能与自己相比,脑筋也可能不会有华中玉转得快,再加之她为慧清师太报仇心切,要想说服她,看来还真得费上一番口舌。

萧天汉说:“妙玉,我们虽握住了西票,掐住了政府的要害,可是,这件事总得有个了结,你的意思是……”

方妙玉毫不迟疑地回道:“这没有什么可说的,官府若不把九村十八寨地盘归还给我们,我们就决不释票。”

萧天汉道:“这个嘛……当然。我已叫华中玉向杨森提出这一条件。不过……我担心的是,等到我们放了西票,杨森难保不会重新派重兵前来剿杀。”

方妙玉道:“那有啥呀?反正我们早晚还得和官军打。”

萧天汉道:“战火重开,我们枪少人寡,地盘依旧难保啊。”

方妙玉道:“怎么会?这些天,不是有那么多同道派人前来联系结盟么?连巴东神兵、上川东王维舟、大巴山骆三春一个个全都派人来了,想我‘飞龙会’,几时在江湖上有过这等声威?”

萧天汉道:“你咋想得那么简单?这帮人全是想趁着水浑来摸大鱼的,和他们结盟,无疑是引狼入室,开门揖盗。”

方妙玉也有些着急了,问道:“那,军师他……莫非就没有想出个长远妥当的主意?”

萧天汉道:“主意倒是已经有了,不过,这次可不是军师想出的,而是我的主意。军师当初反对,后来仔细想了又想,才明白过来。当然,事关重大,我还得先听听你的意见,才能放手去做。”

方妙玉诧异地看着萧天汉,说:“哦?你想出了个啥子好主意?”

萧天汉道:“趁眼下西票在手,胁迫政府招编我‘飞龙会’全体弟兄。”

方妙玉大惊道:“招编?天汉,你要学那宋江?”

萧天汉道:“妙玉,你莫着急。我的意思是,我们明里接受招编,暗地里积蓄力量,这就叫作借杨森的骨头熬我‘飞龙会’自己的油,等到时机成熟,再把‘飞龙会’的大旗哗啦啦打出来,轰轰烈烈大干它一场。”

方妙玉一时心乱如麻。接受招编,岂不是要与郑稷之为伍么?而心中的顾忌又委实难以出口,便激愤地叫道:“天汉,你想过没有?‘飞龙会’一旦接受了招编,你当了政府的官,你那死在贺白驹老子手里的父亲,在九泉之下能瞑目么?我师父的仇你可以不报,难道你自己的杀父之仇,也就此与贺白驹一笔勾销?”

方妙玉几句话问得理直气壮,让早已拿定招编主意的萧天汉也一时瞠目结舌,痛苦地说:“贺栋成打死我父,我又杀死了贺栋成,要说萧贺两家的私仇,其实早已了结。慧清师太之仇,我不是不报,招编之后,尚可慢慢图之。眼下,我不能因小失大,我首先得为‘飞龙会’的生死存亡着想呀。”

方妙玉悲愤交加道:“天汉,穿上官军皮,我们就被杨森捆上了手脚,哪有机会再为师太报仇!你说这番话,不是哄骗三岁小儿么?”

萧天汉也急了,“咚”地单膝触地,赌咒发誓:“上有苍天,下有后土,我萧天汉倘若把慧清师太之仇抛在一边,日后必当死于非命!”待他转过头来,只闻一串呜咽之声,方妙玉已径自往松林中去了。

萧天汉懊丧地在地上猛砸一拳,身子一侧,躺在了荒草丛中。

夜风舒徐,月辉泻地,夔府已入梦境。一乘滑竿,由几名官军护卫,来到了兴隆客栈门前。

华中玉下了滑竿,遣回官军,走进大门。候在大堂里的两名幺师涎笑着急忙迎上前来招呼:“华先生回来了。”

华中玉见四处无自己手下,诧异地问道:

“幺师,我的弟兄们呢?”

一名幺师暧昧地笑道:“他们么……嘿嘿,此刻全都在床上忙得展劲哩。”

华中玉愕然瞪了他一眼,穿过厅堂,挨着一间间客房走去,门窗缝里皆传出男女嬉笑逗乐之声。

华中玉蹙眉叫道:“袁逵。”

稍顷,旁边一扇门“嘎吱”一声开了,仅穿着条裤衩的袁逵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诧异地说:“啊啊……军师,这都啥时候了,你才回来呀?”

华中玉抬眼往屋里一瞥,瞅见床上斜靠着一个袒胸露乳,头发蓬乱的妖艳女人。

华中玉面露愠色,说:“你们……”

袁逵觍着脸笑道:“这是……嘿嘿,这是郑稷之派人送上门来的货。军师,山上的日子苦,有这机会白白地乐它一乐,弟兄们当然高兴……嘿嘿,你就……嘿嘿……军师。”

华中玉叮嘱道:“我不会扫弟兄们的兴。不过,来到这虎穴龙潭,凡事都须小心一些才是。”

袁逵乐不可支道:“是哩,是哩。”应了两声,急慌慌便欲进屋忙事。

华中玉一把将他抓住,拉到廊道拐角处,见四下无人,方低声吩咐道:“明日一早,你速赶回山上去禀报总爷,招编一事,杨森正求之不得。你叫总爷遍山插满旗帜,并将山中百姓集中起来,满山游走,以造声势。这一边我则见机行事,决心顺藤摸它个大瓜。杨森不给总爷封个旅长团长,我不会罢休。”

袁逵惊得叫出了声:“旅长?我的个妈哟!想当政府的官,先当土匪倒是来得便捷。”

华中玉叮嘱道:“小心,这招编之事,眼下只可对总爷一个人说。”

袁逵连连点头道:“这个我懂,我懂。”屋里,女人娇声催道:“大哥,快点儿来呀,你把妹子撩拨得火烧火燎的,咋个反倒跑到外头摆龙门阵去喽。”

袁逵着急地问:“军师,还有事么?”

华中玉笑道:“你悠着点儿劲,臭皮囊子莫让她掏空了,明天起不了床。”说完,登上楼梯,径自回屋。

两只大红喜烛,照得满室生辉。蚊帐里,依稀可见人影。

华中玉疾步趋至床前,撩开蚊帐一看,不由一愣,诧异道:“怎么是你?”

床上,正躺着那位绝色歌女,其衣裤已经褪去,玉体横陈,令人心动。

歌女哀怨地望了他一眼,合上眼睑,颤声说:“先生,你……来吧。”

华中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神情逐渐亢奋起来。他凑上前去,冲动地将女子搂进怀里,便去她脸上、嘴上亲吻。

歌女偏开脸,嘤嘤哭泣。

华中玉的情绪顿受影响,不悦地问道:

“你哭啥?”

歌女哽咽道:“先生,小女子卖艺不卖身,可恨那郑稷之,把我强抓去献给杨军长玩弄。杨军长一天一换,夜夜尝鲜,今晚,他们又强逼我来……伺候先生。”

华中玉呆住了,他不是个登徒子,也绝非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但他绝对不愿意吃杨森剩下的残茶剩饭。他松开手,恹恹道:“去吧,你也是个苦人儿,我……不难为你了。”

歌女陡地坐起身,痴望着华中玉,分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华中玉喝到:“快走!”

歌女吓得跳下床,忙不迭地穿上衣服,跑出房门。她窜下楼梯,刚跑进厅堂,就被两名幺师抓住了。

歌女凄惶地喊道:“不怪我!是那先生撵我走的!”

一幺师对同伙说道:“你留在这里,我把她带回去。”说着,恶狠狠地把歌女推出门,“走,回去再听候县长的发落。”

华中玉听见楼下声响,早已出屋掩在楼口暗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冷笑一声,重新回到房里,推开了窗户。

他的目光掠过鳞鳞黑瓦,飞到了县衙方向。

他好像看到县衙深处一间厢房的窗户上,仍透着淡淡的微光,映射出傅筱竺那张美丽而清秀的脸蛋……自与傅筱竺数度幽会之后,他才知道她的命有多苦,也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她对自己的感情有多深。而作为本应对傅筱竺的一生苦乐负有责任的男人,自己不仅无能为力,反而怨恨她的不贞是多么荒唐无理。那种长时间萦绕在他心中的憎恶之情,顷刻间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充塞心中的,是对她的同情与怜爱……他已经再也忘不掉傅筱竺的那双眼睛,那么悲怜,那么凄切……

他掏出珍藏在内衣口袋里的红宝石戒指,借着烛光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噗”地吹熄了烛火。

小巷清冷,华中玉人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兴隆客栈,独自来到了县衙后墙外。他一跃纵上墙头,穿过绿竹扶疏的庭院,来到厢房门前,见四下无动静,遂轻声叫道:“筱竺,筱竺。”

屋里响起了细碎的声响,稍顷,门开了,华中玉一闪而入。

门,立即关上了。

这时,一个人影从竹林中悄无声息地钻出来,蹑行至窗外竖耳偷听。黯淡的天光照着他那张阴狠的脸——那是夔府保安营长胡之刚……

墙上的挂钟早已敲过了十点,郑稷之倚靠在雅花大牙床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依旧毫无一点儿睡意。

华中玉一进夔府,他便乱了手脚。双方尚未正式交锋,华中玉已经赢了第一个回合。他万万想不到,手握数万重兵的杨森竟会对一帮已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残匪迁就让步,这不仅损害了国民政府的威信,而且华中玉与他相隔咫尺,更令他心惊肉跳,寝食不安。

为防不测,郑稷之已下令把保安营百十号人全部调进了县衙,将他所住的内院铁桶般围了起来。即便如此,他仍放心不下,又让胡之刚住进内院,做了他的贴身保镖。如此防范华中玉和他的十来个手下,可以说是确保无虞了。但他明白,这么做,很有可能是聊以自慰罢了。他真正担心的,是华中玉为报灭门之仇,把交出他郑稷之也作为一个释放西票的条件……果真那样,他就是大祸临头了—他非常清楚,在他与外国人质之间选择,杨森是决不会吝啬他的性命的。

杨森来到夔府后,作为一县执政,他曾两次前去拜见,都吃了闭门羹。过后他才旁敲侧击地从李副官长口中了解到,杨森在与外国使节密谈。密谈什么?不言自明。久经宦海的郑稷之立即断定杨森欲借此次前来挽救西票的机会,与外国列强搞交易,求得列强在政治、军事和经济上的支持,再挥师北上,剪除刘湘,重据重庆乃至成都,以报前两次兵败之仇。那么,交易若不成,他定然会令部下猛攻老鹞岭,强逼土匪杀死西票,而交易若成,他则会痛痛快快地答应土匪提出的所有条件,甚至交出他的脑袋!

唉,当初未能斩草除根,留下华中玉这个魔鬼,真是最大的失误哟!

他在一旁长吁短叹,辗转反侧。

这时,门上“咚咚”响了两声,紧跟着有人低声叫道:“县长,县长。”

郑稷之听出是胡之刚的声音,赶紧披衣下床,将门打开。

“县长,华中玉钻到三姨太房里去了。”

郑稷之阴沉着脸说:“果不出我所料。”沉思片刻,决然道,“你继续前去监视,切切不可惊动他。我马上去见杨森。”

毕竟是初秋了,到下半夜,凛冽的山风中已然有了深深的寒意。乌云渐渐将月儿隐去,拂晓之前,一场小雨姗姗而至。天地间雨丝若线,雨雾若烟。

男女西票们挤靠在一起,席地而卧,身上虽然盖着厚厚的谷草,仍有不少人被冻醒,不时响起阵阵粗细不一的咳嗽声。一个年轻的葡萄牙姑娘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更给小木屋里增添了一种凄切悲凉的味儿。

罗莱德与艾特丽丝挨在一起,他侧卧着,凝神注视着仰躺在地上、微眯着双眸的艾特丽丝。罗莱德毫无睡意,但他睡不着不是因为寒冷与恐惧,而是因为体内有一股无法形容的欲望之火在熊熊燃烧。他的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艾特丽丝的胸脯上,尽管她身上盖着蓬松的谷草,透过乱草的缝隙,他仍然可以看见她那丰满而迷人的半裸乳房。

罗莱德和天下所有的年轻男子一样喜欢女人,可是,他却很难得到享受女人的权力。因为他一贫如洗,来到中国后,他也常常到下等妓院里去打发漫长而空寂的夜晚。可是,记忆中的那几个曾使他如痴如狂销魂荡魄的中国姑娘和眼前的艾特丽丝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艾特丽丝的美丽与性感,无与伦比!此刻,他离她那么近,近得可以听见她的呼吸声。他甚至感觉到她那柔软的发丝已经触拂到了自己的脸颊上。自己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触摸到她的身子……

天呐,我为什么要妄自菲薄?我为什么就不敢大胆地向她进攻?她家有万贯,我体壮如牛;她风情万种,我英俊有力,而且比她年轻十来岁……我们各自都有雄厚的本钱!

“咳,咳。”他故意干咳了两声,想探探她的动静。

“哦,你好像感冒了?”艾特丽丝往前挪动了一下身子,关切地问。

“不,没有。我的身体强壮得像一头公牛,我的血液灼烫得快燃烧起来,我怎么会感冒……啊,你怎么了?我看见你一直睁着眼睛,难道你也没有睡着?”

艾特丽丝呻吟道:“……啊,这充满凶险的黑夜,真让人害怕……我怎么睡得着。”

“你完全不必担心!你和其他人质不一样:你是土匪手中的一部印钞机、一家大银行,即使土匪把其他人质全杀了,也舍不得动你的。”罗莱德竭力安慰她。

“你是因为我而心甘情愿地留在这土匪窝里的,如果真是你分析的那样,我一定会恳求他们不杀你的。”艾特丽丝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轻声说道。

罗莱德感到浑身燥热,他鼓起勇气把艾特丽丝的手拉到眼前,在其掌心里轻轻吻了一下……天呐,她的手一动不动,好似在等待着他继续不断地亲吻。他不能自禁,双手握住她那光滑的手臂慢慢地往前移动,又大胆地往前深入,终于握住了她那丰满的乳房。

不远处的山林里突然传来了几声凄厉的狼嚎,艾特丽丝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趁此机会,罗莱德将她搂进了自己的怀中。

艾特丽丝也没有拒绝,反而伸出双手抱住罗莱德的脑袋,让他的整张脸深深地陷入她那深深的乳壕里。

罗莱德发现他的企图居然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成功,动作变得更加大胆起来。艾特丽丝热烈地回应着。

四处墙角的谷草里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西票们在辗转反侧。所有的呼吸声明显地变得粗浊响亮起来。

罗莱德觉得这还远远不够,他紧搂住她那纤细的腰肢,一边亲吻着她的嘴唇与双乳,一边问道:“艾特丽丝小姐,我知道,出去后,你会像扔掉一件破外套似的扔掉我,是吗?”

艾特丽丝也紧搂着罗莱德的身子,喘息着说:“不,不,亲爱的……啊,啊……我爱你!我已经喝过两次爱情的苦酒……啊,啊……下决心不再与男人来往了。可是,你给我黑暗的心中带来了一线光明……啊,你虽然一贫如洗,可对我来说,贫穷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发誓,我爱你,永远永远!”

宾查捏紧拳头猛砸了几下地面,嫉妒的晃动脑袋“哦哦”直嘘气。

罗莱德把脸从艾特丽丝的乳壕中扬起,轻蔑地瞥了他一眼。

“真讨厌!”艾特丽丝瞪了宾查一眼,推开罗莱德,坐起身说,“快,亲爱的,我们到墙角去,那儿是我俩的伊甸园。”

墙角下没人,那儿放着一只臭气熏天的尿桶。

但是,艾特丽丝此刻对尿臊味儿的厌恶一下子消失得一干二净,更本能的好奇心与想得到异性肉体快乐的欲望充满了她的身心。

罗莱德因长期遭受侮辱歧视而受到压抑的自尊心,此时正像滚烫的岩浆冲腾出来。对高贵女人的占有以及对上流社会的示威,这两种情绪交织混糅在一起,使他的欢乐达到了如痴如狂的顶点!在艾特丽丝的配合下,他终于激动不已地进入了她的身体……艾特丽丝紧搂着他,浑身抖动不已,口中发出压抑不住充满快感的呼叫。

男女西票们无法避免这种强烈的刺激与诱惑,开始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贝尔亚牧师仿佛突然牙疼似的呻吟起来,他摸索着坐起来,靠在墙壁上,右手在胸前划着十字,念起了经文:“我的主啊,景星光彩,快快照耀我的灵魂吧!”

鲍威尔太太忍受不住这样的刺激,情不自禁地产生了冲动,她掀开谷草,急急慌慌地爬到了丈夫身上。鲍威尔立即紧抱住她,用一阵热烈的狂吻,封住了她的嘴唇……

陡地,那个葡萄牙小姑娘揉着胸脯,猛烈地咳嗽起来。

西票们关切地围到她身边。

贝尔亚牧师赶紧用手在她额头上一探,叫道:“糟了!她患了肺炎,烧得好厉害。”

鲍威尔推开太太,冲到门边,擂着门大吼:“水,快送水来!我们有人病了!”

门“哗”地打开了,萧天汉当胸掀了鲍威尔一把,跨进门槛嚷道:“鬼吼什么?官军围住了我们,水、粮食全断了!”

突然,他的眼睛向墙角处一瞪,看到了那正干得热火朝天的一幕,不禁怒道:“哟嗬,你们两个狗男女居然还有精神干这种事!”说着,他大步上前,对准罗莱德高耸的光屁股猛踢了一脚。

罗莱德双手捂住屁股,杀猪般大叫着从艾特丽丝身上滚了下来。

艾特丽丝尖叫着,慌忙抓过裙子,遮住了自己赤裸的身体……

未及破晓,雨便住了。这场小雨润湿了地皮,郁郁葱葱的山林也因此而显得清新空灵,却丝毫未解老鹞岭上的缺水之苦。

贺白驹率部围山,断水断粮,使萧天汉大惑不解。华中玉进驻夔府,正与杨森谈判,贺白驹怎敢如此凶横大胆?难道他就不怕我萧天汉撕西票么!他寻思这必是贺白驹公报私仇心切,不顾杨森命令而一意孤行。想到此,他更为恼怒,我萧天汉凭着手中西票能镇住国民政府,压住杨森,难道还吓不住你一个小小的贺白驹么?

故而这日天一亮,他便叫韩长生前去知会贺白驹,以撕西票相要挟,迫使官军让他们下河取水。他主意已定,贺白驹倘敢不允,他立即撕掉一张西票,看他贺白驹有几个脑袋去挨杨森的枪子儿!

此刻,韩长生率领一队担着水桶的小匪,正往岭下走来。

一行人逶迤至山脚关口处,韩长生让小匪们隐蔽好,他跳上一墩岩包,向着小石桥对面的官军阵地大声喊道:“我奉萧总爷之命,要见贺白驹,你们快去通报。”

隔了一阵,得到官军同意,韩长生遂带着两名弟兄出了关口,下到河边,雄纠纠气昂昂地上了小石桥。

此刻,贺白驹已经得报赶到。他盯着桥面上的三个土匪,心中早已拿定主意。他系杨森爱将,杨森此番来到夔府,已将全盘计划告知于他。他也得知杨森与外国使节的交易进行得并不顺利,列强若不提供军火金钱,不仅反攻重庆、成都成为泡影,全军数万官兵性命,也岌岌可危。

昨天夜里,贺白驹已接到杨森派人送来的手令,叫他设法迫使萧天汉撕掉一两张西票,以此恐吓外国使节,促其尽早就范。

而眼前,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了。

可怜韩长生死之将至却毫不知晓,他与萧天汉一样,自恃西票在手,贺白驹断不敢加害于他。

韩长生走上桥头,一见贺白驹,就气势汹汹地喝道:“姓贺的,我家总爷命我前来知会于你,我们弟兄几个马上要下河担水,你必须下令,叫你的部下不要作梗。”

贺白驹本是烈性汉子,怎能容得下一个毛头草寇在他面前张狂,立即拔枪在手,骂道:“杂种,你死到临头,还敢嚣张!”

韩长生谅他不敢,傲然大喝:“我赌你虾子不敢开枪!”

这时,一骑从官军阵地后面的田坝上“突突”奔来,马背上,正是奉命回山的袁逵。

趁韩长生等人愣怔间,众官军一拥而上,将他们的武器缴下。

赤手空拳的韩长生正在怒骂贺白驹,见袁逵飞马赶到,急忙仰头大叫:“袁逵快走,狗日的贺白驹要下黄手!”

话音刚落,袁逵只听一声枪响,韩长生已是一头鲜血,栽倒在桥面上。

袁逵大惊,掉转马头往回飞奔,连发数枪,击毙了几名企图拦截的官兵,才落荒而去。

官军骑手乱纷纷跃上马背,急欲追杀。贺白驹挥挥手,说:“不用追了,让他代我去夔府城里报个信吧。”随后,大步走到两名小匪跟前。

两名小匪横眉瞪眼,亦是大骂不止。

贺白驹却把枪插回枪套,冷冷道:“我留你二人一条性命,马上将他抬回去。告诉萧天汉,不要以为他手握西票,就掐住了我们的命脉,我贺白驹,神鬼不惧,正等着送他上西天!”

兴隆客栈里,华中玉与杨森并排而坐,高居主席台位置,面对中外记者和外国使节,侃侃而谈:“萧天汉等,世居大巫山。遭时不造,无以为家,始啸聚山林,据大峡口等九村十八寨,保境安民。至大峡口被陷,老鹞岭遭围,同人悉将就死,万不得已,始有劫英轮拉西票之举。明知获罪匪浅,然铤而涉险,无非以求死里逃生……”

满堂寂然,记者们全在认真聆听和记录着他的讲话。

华中玉扭头看了一眼杨森,继续言道:“今者,杨将军与外国公使团推出的领衔代表安德鲁先生,已部分答应我方提出的条件。为以示我方诚意,我明日随官军运送物资的车队返回老鹞岭后,将立即释放三分之一西票。至于以后事宜,待我与首领萧天汉商议后,再与政府作进一步谈判解决。”

华中玉言毕,满堂泛起了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一名男记者率先站起来发问:“华先生,我是美利坚合众国《华盛顿邮报》驻上海记者。我了解到你曾远赴欧洲,与‘协约国’军队并肩作战,并因作战勇敢而获得了维多利亚女王勋章。而此次你们所掳的肉票,全都是昔日‘协约国’友邦的人民。华先生,你不觉得这于情于理,都让人无法理解吗?”

“NO,NO。”华中玉摇首笑答,“两者可谓此一时,彼一时也。昔日我十五万中国劳工在欧战西线浴血沙场,为‘协约国’卖命,三年炮火,死伤可谓惨重。可是在巴黎和会上,‘协约国’的友邦们不仅未分给同属战胜国的中华民国一星半点儿胜利果实,反而纵容日本人从战败的德国人手中强占去我国的胶州湾。请问记者先生,你觉得这情理通,还是不通?”

男记者顿时语塞,满面羞愧地坐了下去。杨森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时,一位金发碧眼的女记者站了起来,咄咄逼人地发问:“我是英国《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华先生,三峡劫案,震惊世界,贵国政府已将此列为头号要案。请问你对此案的最后解决,是否乐观?”

华中玉敛去笑容,直视着女记者针锋相对:“如果我的理解无误,小姐的话语里似乎带有一点儿威胁的意味。不过,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鄙人非常乐观。因为在此之前,政府视我等若弃履,而今却派来威震一方的杨森将军与在下平起平坐,共谋解决此事之方案,仅此一点,就可足见政府对我们所施的浩荡天恩了。”继而调侃道,“当土匪当到这个份上,全世界有几个?美丽的小姐,就连贵国历史上家喻户晓的巨匪罗宾汉,可能也不及我眼下这般威风吧?你想想,在下还能有理由不乐观么?”

记者们哄堂大笑,唯独杨森哭笑不得。会场顿时活跃起来,中外记者争先恐后地向华中玉提问,竟把官高权重的杨森冷落一旁。

好个华中玉,从容自若,谈笑风生,时而法语,时而英语,头脑机敏言辞犀利,连珠妙语频频迭出,把个杨森听呆了,看傻了,心中暗暗感叹:想不到这川东陋野之地,竟有如此藏龙卧虎之辈!如果说在与华中玉初次见面时,他就对此人产生了强烈的好感,而此时此刻,则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此人之才能,绝不亚于一旅精兵,无论如何,要将华中玉延入帐下,为自己效力。

整个记者招待会,华中玉出尽风头。

就在临近尾声时,大门外突然腾起一团嘈嚷。

“妈的,快让老子进去!”一个粗鲁的嗓门在叫喊。

众皆惊愕。

只见袁逵与几个正拼命阻拦他的官军警丁扭扯着冲了进来。

袁逵大吼:“华军师,莫同他们白费口水了!贺白驹和洋鬼子围了老鹞岭,见了下山取水弄粮的弟兄举枪就打。就在刚才,韩长生已经被贺白驹打死在小桥头上,我拼上老命,才冲了出来!”

华中玉闻言大怒,逼视着杨森问道:“杨军长,这事你怎么解释?”

杨森佯作镇静道:“真有这样的事情?”袁逵大骂道:“你这老杂毛,打我们的阴阳拳,还假装糊涂!”

几个官军卫士与胡之刚等一帮黑皮警丁冲上前去,将袁逵架住。

黎胜“唰”地抽出双枪,以身体掩住华中玉,将两管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杨森,口中大喝道:“谁敢乱动,我立时就要了杨森的老命!”杨森赶紧厉声疾呼:“本军长在此,大家不许乱动!”

待秩序稳定,杨森遂平静地吩咐胡之刚等:“把人放了。”

华中玉大步走到那帮外国公使跟前,气势逼人地问道:“安德鲁先生,作为出面调停的外国公使团领衔代表,如今你可明白中国政府是何居心了么?”

“杨军长,你的部下是怎么搞的?中国政府的命令,你们就是这样执行的吗?”安德鲁走到杨森面前,声色俱厉地喊叫。

“大胆贺白驹,竟敢违抗我的命令,破坏谈判!”杨森装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大声喝道,“李副官长,你马上赶到老鹞岭传我命令,着即将贺白驹降职查办,军队后撤五里,不准与萧天汉部再发生任何摩擦。”“郑县长。”杨森又喊道。“卑职在。”

“言必信,行必果,为人处事,诚信当为立身之本,何况处理此等国家大事?咱们谈判中已经答应了‘飞龙会’的条件,一定要兑现。你立即设法征集大米百石,肥猪百头并寒衣五千件,明日一早派保安营押送上山。”

华中玉在一旁冷笑不语。

这时,郑稷之转过身来,干笑了两声,说:“华先生,鄙人已在寒舍备下薄酒,恭请杨军长与华先生小酌,还请华先生赏光。”

华中玉眉头一皱,正欲拒绝,没想到杨森抚其肩笑道:“前日与华老弟月夜叙谈,老夫尚未尽兴,今日正可畅所欲言。哈哈,拳头尚不打笑脸,郑县长这地主之谊,华先生不可不领吧。”

华中玉一时无语,只好点了点头。

“全都滚出去!快,快!”

二十五名西票被一群土匪连掀带打地赶出小木屋,来到峰顶的松林边上。

数百土匪,列队肃立,杀气腾腾地瞪着他们,气氛压抑而恐怖。

一见眼前的情景,西票们全都像打摆子般颤抖起来。

他们看见几个土匪正在挖土坑,一具已经用谷草捆好的尸体放在一边,正待安葬。

萧天汉大步走到西票们面前,恰似一尊凶神般喝到:“跪下,全都给老子跪下!”

一名西票战战兢兢地问道:“请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他妈的问个球!”萧天汉话到手也到,“啪”的一掌搧去,西票的牙齿被打掉了两颗,口中顿时鲜血涌流。

其他西票吓坏了,忙不迭地跪在了那具尸体前。

萧天汉转过身去,“扑通”一声也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喊道:“长生,我的好兄弟,我萧天汉对不起你,让你惨死在贺白驹手里。你放心……去吧,我一定要亲手砍下贺白驹的脑袋,再来坟前祭拜你的亡灵!”

韩长生的尸体被放进坑底,泥土一铲铲落下。

方妙玉举枪喊道:“鸣枪!”

“慢!”萧天汉猛地跳起来,止住铲土的小匪,然后转过身子,一对怒眼,缓缓地在几名外国女人质的脸上掠过。

“我兄弟跟随我出生入死这么些年,我不能让他死了还是条光棍,到了阴曹地府也没个贴身人照应。”他大声咆哮,“今天,我要为他结阴亲,为他娶个洋婆娘!”

几个外国女人弄明白了他的意思后,吓得鬼哭狼嚎。

“你—给我滚出来!”萧天汉冲上前去,当胸一把抓住那个患了肺炎的葡萄牙女子,将她拖出来扔在地上。

几名土匪一拥而上,用绳索将“哇哇”哭喊的葡萄牙女子连头带脚捆在韩长生的尸体上,然后放进土坑,准备一块儿掩埋。

葡萄牙女子吓得灵魂出窍,没命哭喊。鲍威尔挺身而出,向着萧天汉高声喝道:

“我抗议,我向你们提出最强烈的抗议!你们必须停止这种惨无人道的野蛮行为!”

萧天汉一拳将他击倒,怒道:“你他妈的吼个啥?活出命后再去找中国政府抗议吧!”

艾特丽丝与鲍威尔太太吓得瘫倒在地,歇斯底里地尖叫。

贝尔亚牧师举眼向天,老泪纵横,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呢喃着祈祷:“魔鬼出现在东方了,万能的主啊,快拯救你迷途的羔羊们吧!”

老鹞岭上杀气盈天,而此时夔府城的县衙厅堂中,却是另一番景致。

一张红木嵌大理石面的圆桌上,摆满了美味珍馐。华中玉脸色微红,已然带上了几分酒意。

下人端上一只瓷盆,郑稷之站起将盆盖揭开,只见一只硕壮的金色乌龟静卧清汤之中,八只雪白的花球在四周绽放。

郑稷之殷勤地介绍道:“这道‘霸王别姬’,是我夔府第一名菜。霸王者,乃产于神龙溪之金龟也。这龟肉质细嫩,入口即化。八只花球,全是鸡肉做的。这鸡,也非一般家养,而是大巫山深山老林中的锦毛青杠鸡,其味鲜美滑爽,也是一绝。来,请尝尝。”

这“霸王别姬”果然鲜美可口,杨森边吃边夸,华中玉也夹了两筷子。

此时,华中玉置身于自己昔日家中的客厅里,睹物思亲,触景生情,真个是百感交集,心潮难平。虽然郑稷之对华家这座祖屋进行了扩建改造,但旧日轮廓,依然清晰可见……爹,孩儿无能,至今还未给你老人家报仇……他的心在哭喊,在淌血!他沉着脸不请自行,猛地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郑稷之看在眼里,嘴角一抽,掠过一丝冷笑。

“华老弟,”对华中玉的失态之举,杨森却视而不见,笑盈盈说道,“今日记者招待会上,华老弟舌战群儒,妙语连珠,对答如流,颇有古之孔明张仪之风,让老夫也大开了眼界,真是相见恨晚啦。来,老夫敬你一杯。”

郑稷之赶忙抓过酒壶,给华中玉把酒斟满。

“杨军长过奖了。”华中玉端起酒杯,与杨森碰了碰,刚欲入口,蓦地,后院传来一声凄厉悠长的惨叫。

“啪”的一声脆响,华中玉酒杯坠地,跌得粉碎。

几双眼睛立即落到他脸上。

华中玉回过神来,掩饰道:“呃,呃,适才……让那叫声一惊……”

杨森笑道:“华老弟也算是漂洋过海出生入死的好汉了,怎么竟让一女子的叫声吓成这样……哈哈,郑县长,后院里是怎么一回事啊?”

郑稷之道:“回禀军长,卑职的一个小妾,因昨夜里犯了过失,我手下正在教训她。”

杨森道:“哦,小妾夜犯过失……她犯了什么过失啊?”

郑稷之顿时窘迫万状,支支吾吾地说道:

“军长……这事……卑职……万难启齿。”

杨森笑道:“哈哈,夜犯过失,莫不是红杏出墙?”

郑稷之诚惶诚恐地说:“惭愧,惭愧。”华中玉听他二人对话,双眼发直。

窗外,女子的惨叫之声持续不断。

杨森不悦地说:“如此jian货,杀掉算了,还教训个啥?”

郑稷之瞥了一眼华中玉,将脸移向杨森,言道:“昨天深夜,这贱人在她房中与一野汉子幽会,被我手下发现。贱人色胆包天,竟敢在我府中干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我当然不能容她。不过,一刀一枪,未免太便宜她了。我已令手下将她拴在楠竹梢上,悬空吊她个十天半月,让蚊叮虫咬,日晒雨淋,将她慢慢变成一具枯骨。”

华中玉倒抽一口冷气,紧咬牙关,额上冷汗直冒。

杨森看在眼中,却佯装不觉,对华中玉道:“如此新鲜别致的手段,华老弟,我们倒应当饱一饱眼福,方不虚此行啊。”

郑稷之愕然道:“军长!”

杨森对郑稷之的惊愕毫不理会,率先起身道:“看看无妨,你说呢?华老弟。”

华中玉木然站起,语无伦次地应道:“啊……啊啊。”

后院里,胡之刚率几名警丁已用长长的绳子将两根碗口粗的楠竹强拉得伏在地上,另两名警丁则将傅筱竺的双臂牢牢地捆缚在两根楠竹梢上。

傅筱竺看见走近的华中玉,蓦然止声,忽地又尖厉地哭喊起来:“丧尽天良的郑稷之!你杀了我,让我死个痛快啊!”

郑稷之快步走到傅筱竺面前,阴毒地笑道:“死,没那么舒服。我要把你吊在天上,每天看着你如花似玉的身子慢慢变成一具白骨。放!”

警丁们猛然松手,那两根楠竹带着巨大的反弹力“嗖”的一声将傅筱竺拔地而起,直上云空。

“啊—!”傅筱竺骤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华中玉猛蹿上去,痛彻心扉地仰头喊道:

“筱——竺——!”

傅筱竺俯视着华中玉,泪水滢滢,万般言语深藏心底,决绝地喊道:“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华中玉不顾一切地对着郑稷之喊道:“你快把她放下来,要杀要剐,你冲我来,由我一人承担!”

杨森看看华中玉,又看看郑稷之,面露惊讶地问道:“你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郑稷之道:“杨军长,华中玉勾引小妾,狼狈成奸,实乃天理难容!我今天要将他零割碎剐,以雪夺妾之恨!”

华中玉慨然道:“杨军长,傅筱竺与我,青梅竹马,我在万县惠仁中学读书之时,便已与她订下婚约。可恨郑稷之设计杀了我父亲,逼死傅筱竺父亲,还将她强纳为第三房小妾。杨军长明鉴,这究竟是我华中玉夺他之妾,还是他郑稷之夺我之妻?”

杨森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郑县长,小妾既然原系华老弟所爱,且订下婚约在先,你何不完璧归赵,来它个成人之美呢?即便你二人过去因此女子而生过节,此时亡羊补牢,也还不晚嘛。”

“军长……这,这怎么可以?”郑稷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今天这一切,他完全是遵照杨森的主意安排的,可万万没有料到杨森竟然会出尔反尔,横捅自己一刀。

杨森见他迟疑,脸色倏地一沉,提高声调道:“怎么……郑县长莫非还舍不得么?为个小女子而积怨生恨,岂是大丈夫所为?”

郑稷之实不甘心,斗胆说道:“军长如此处置,卑职今后有何脸面在夔府执掌政务?”杨森沉下脸,冷冷言道:“我姓杨的十万军中,想寻一个学贯中西,才高八斗的人中之杰难乎其难,但要找一个像你这样的县长,岂非易如反掌?”

郑稷之脸色苍白,声音直颤:“军长如此处置,实令小人寒心。”

杨森怒道:“大胆!还不给我把人放下,从速送往兴隆客栈!再敢抗命不遵,老夫即刻将你撤职查办。”

顿时,郑稷之一张脸皱成了苦瓜皮,凄切地望着杨森,嘴唇直颤:“卑职……从命。”他猛地转过身,对胡之刚吼道:“快把这jian货放下,给我送走!”

杨森这才释然道:“不就一个女人么?郑县长,区区小事,何须搞得惊天动地,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随后,又转脸对华中玉恳切道,“华老弟,待你我协调一致,办完目前棘手的大事,再择一吉日良辰,由老夫出面,了结你与这个女子的这段恩爱姻缘,你看如何?”“杨军长,多谢了。不过有话尚请明说,杨军长此举,将要中玉以何为代价?”华中玉心中早已了然。

杨森凛然道:“笑话!施恩图报,非君子所为。老夫奉政府之命,来此处理国家要务,你我皆为中华国民,和衷共济,共纾国难,应是理所当然之事。”

华中玉咬咬牙,硬声道:“中玉也有一言在先。杨军长若以为就此拿住我的把柄,以此要挟中玉在谈判桌上让步就范,那就大错特错了。中玉命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杨森苦口婆心道:“华老弟,我爱惜你是一条真好汉,有意提携你。何况,老夫有求于你的,不过是促成萧天汉早日接受政府招安。这事于国家,于你,于萧天汉以及‘飞龙会’数千弟兄都有好处,你又何乐而不为呢?”

华中玉道:“招安一事,眼下我‘飞龙会’众首领尚难求得一致。不过,只要杨军长出于真心,保证我‘飞龙会’将西票全部释放后,不致遭到不测,我华中玉,可以勉为玉成。”

杨森庄重言道:“老夫代表政府行事,岂能反复无常?哈哈,你也算个爽快人,我们还是回到桌上,一边品尝‘霸王别姬’,一边再慢慢叙谈吧。”

自恃精明过人的郑稷之,万没料到会在杨森手中摔了个大跟头,且摔得鼻青脸肿!当强作欢颜将杨森与华中玉送走后,他便感到怒气攻心,头晕目眩,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第二天上午,几架满载粮食、猪肉、寒衣的大车,由郑稷之率领的警丁马队护卫着,跟随打头的袁逵、黎胜等人在山道上逶迤前行。

队伍后面,华中玉与安德鲁并辔而行。大道上的官军已经接到命令,故而当车队转过山弯出现在他们视线中时,他们便马上退到了大道两边。

马蹄嗒嗒脆响,车轮辚辚有声,袁逵与黎胜洋洋得意,车队畅通无阻。

贺白驹与几名军官站在路边的一间草屋门前,默然无语。

华中玉在马背上冲他一抱拳,说:“多谢贺旅长迎送。”

贺白驹目光凶狠地瞪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车队继续前行,爬上一道斜坡,小石桥已出现在眼前。一大帮土匪飞快地奔过石桥,大呼小叫着向他们迎来。

“总爷!”华中玉兴奋地喊了一声,催马向前。安德鲁也紧紧跟上,两骑越过车队,直趋至萧天汉跟前下马。

华中玉介绍道:“总爷,这位是外国公使团领衔代表、美国人安德鲁先生。他此行上山,有重要事情与总爷商量。”

萧天汉望着安德鲁,点点头道:“好,来者是客,请上山再议。”

一行人顺着崎岖山道,径上老鹞岭。只见山道两侧,一面面黑色的“飞龙会”旗猎猎招展,到处是一群群、一队队的土匪。

华中玉会心地向萧天汉笑了。

小木屋前,二十多名碧眼金发,身穿中国老百姓服装显得不伦不类的西票,站立在空地上,眼巴巴地瞪着安德鲁。

萧天汉指了指他们,对安德鲁说:“你看吧,安德鲁先生,西票们全在这里了。”

安德鲁走上前,大声说:“女士们、先生们,我,美利坚合众国驻中华民国全权大使安德鲁,受被绑架人质所在国政府之联合委托,专程前来看望你们。大家受苦了。”

众西票一齐哭喊。

“大使先生,快救我们出去呀!”“我们要向中国政府提出赔偿!”

鲍威尔道:“安德鲁先生,你们要采取强有力的措施,争取我们尽快获释。”

“千万不要向土匪进攻。”罗莱德也嚷道,“枪一响,我们就没命了。”

萧天汉若无其事地说:“我已经活埋了一名西票。官军再敢伤我一个弟兄,我就撕他一张西票,这叫作一命换一命!”

安德鲁冷冷地讽刺道:“是的,全世界都已经知道了你的英雄行为。”

夜色姗姗垂下。小木屋四周,燃起了一堆篝火。土匪们烧烤着猪肉,狼吞虎咽。

那些西票围着一个火堆,也吃得满嘴流油。但他们的眼睛,却不时地飞往那房门紧闭的小木屋。

方妙玉带着几名贴身女侍从后山巡逻回来,远远地看见华中玉把安德鲁送出小木屋,随后转身进去关上了门。

安德鲁大步向西票们走去。“怎么样?安德鲁先生。”“他们答应释放我们么?”西票们急不可耐地问道。

“放心吧,”安德鲁说,“中国政府已全部答应了他们提出的条件。我来的目的,是消除萧天汉的后顾之忧,促使他接受政府军招安。刚才,我已经向他作出了保证。他答应再和手下商量商量。但很明显,他已经动心了。”

方妙玉蹙紧眉头,思忖片刻,对女侍道:“你们去吧。”她独自穿过土坝子,向小木屋走去。

她登上土坡刚欲推门,屋里透出的谈话声却使她蓦然止步。

华中玉说:“总爷,千载良机,稍纵即逝。安德鲁能这样公开保证,我意当可接受招安。

可是,我担心的是大嫂,她始终忘不了她师父被贺白驹所杀的仇恨,肯定不会答应的。唉,这事情,大嫂要有不同想法,还真有些麻烦。”

萧天汉道:“船载千斤,掌舵一人。大丈夫志在天下,岂能因一女子而羁累?”

方妙玉银牙紧咬,眸子里怒火闪闪。

过了一会儿,门缝中又透出了华中玉的声音:“总爷,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步境地,你的意思是……‘飞龙会’应当争取到一个什么编制?”

萧天汉说:“开口要它一个师……呃,当然那是我们开的价,如能给我们一个混成旅的编制,地位不在贺白驹之下,我意也可。”华中玉说:“唔,总爷这么一说,我心中就有底了。编制的事,请总爷放心,我会尽力而为,不辱使命的……不过,大嫂处,总爷,你还得……”

萧天汉说:“军机大事,就由不得她了。”这时,门“哗”地被推开,方妙玉大步闯入。萧天汉与华中玉一愣。

方妙玉直指华中玉道:“总爷派你下山谈判,想不到你被杨森收买,竟敢前来唆使总爷投降!”

华中玉辩解道:“大嫂,你误会了。中玉赤肝义胆,岂能为杨森所收买?接受政府招安,乃是权宜之计,待‘飞龙会’喘过气来再重举大旗,岂不更好?你要杀贺白驹,为慧清师太报仇,也得等到羽翼丰满才行啊!”

方妙玉斥道:“花言巧语,骗得了总爷,可骗不了我方妙玉!”说着,她又猛地瞪住萧天汉,叫道,“天汉,不能按受招安啊!难道,你连杀父之仇也可抛之脑后么?”

萧天汉稳坐不动,面冷如铁,说:“招安一事,是我的主意,当初华军师还拼命反对哩。妙玉,军师一片苦心,全是为我‘飞龙会’生存着想,你怎能如此轻贱他?再说我的杀父之仇早已了结,如今不过是贺白驹不肯善罢甘休。这招安之事,我主意已定,你——不必再说了。”

“萧天汉!”方妙玉身子一震,绝望地看着他。

华中玉苦口婆心地劝道:“大嫂,我们若不趁此机会,寻块立足之地,确保我们‘飞龙会’枪弹军饷来源,难道还有别的良策?要论私仇,我与郑稷之不也是不共戴天?可是,孰轻孰重,孰先孰后,作为‘飞龙会’的掌舵之人,理应分清。要是时间拖久了,逼虎跳墙,官军与外国水兵联合攻上山来,凭我们眼下这点儿力量,焉能守住?”

萧天汉也道:“不接受招安,你说还有什么出路?我们总不能把西票关一辈子吧。”方妙玉悲泣道:“萧天汉、华中玉,你们去和贺白驹、郑稷之之辈同流合污吧!可我必为慧清师太报仇!你们要变节下山,我奈何不了,可从今天起,方妙玉与你们……分道扬镳了!”说完,方妙玉一跺脚,返身冲出门去。

萧、华二人急叫着追出大门,见方妙玉已飞步冲下土坡,率领几十名女侍匆匆跃上坐骑,往岭下直冲而去。

萧天汉对华中玉说:“她是回大峡口去了,暂不管她。不过,妙玉近来总有些让我觉得不对劲儿,她本是个很有脑筋的人,孰轻孰重,她看得比我还明白,怎会因慧清师太的仇恨变得如此固执……唉,不说她了,待事成后,我再亲自向她解释吧。”

安德鲁看在眼里,忽地转脸对西票们说:“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为你们祝贺吧,你们很快就可以下山了。”

第二天清晨,山岚袅绕,鸟啼清脆。

萧天汉亲率一队骑匪将华中玉、安德鲁送到离官军哨卡不远的地方。

华中玉勒住坐骑,对萧天汉道:“总爷,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请回吧。”

“中玉,千斤重担,如今可是全压在你一人肩上了。”

华中玉慨然道:“总爷放心,不达目的,我绝不松口。”

两队分开,各自离去。

兴隆客栈内外,依然若前日举行记者招待会模样。

主位上,中间坐着安德鲁与翻译,右侧李副官长、郑稷之,左侧华中玉。

郑稷之起立道:“三峡劫案,蒙中外各界竭诚努力,方有今日之完满结果,实乃国家有幸,西人有幸,民众有幸。现在,我们请领衔代表安德鲁先生代表各国政府宣示担保书。”掌声中,安德鲁站起来,大声说:“谢谢诸位。此次我亲上老鹞岭与萧天汉直接面谈,并不仅仅把我当作一个调停人,更重要的是,我是一个人类和平的使者。我热爱和平,正如热爱阳光与鲜花。中国有句非常正确的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此次谈判能顺利结束,实是三方诚意换来的结果。”说着,他向翻译努努嘴,“念吧。”

翻译打开文本,大声念道:“美国人安德鲁,中国之生死至友也,鄙人以使节团领衔代表之名义,担保萧天汉部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第四混成旅,政府承担该旅两千人军饷。鄙人并担保萧部接受招安后,所有以前罪迹,中国政府一概赦免不究,所有规定军饷,亦由政府按照阶级,逐月拨发。此项担保,自签字之日起,以十年为限。”

楼上客房里,傅筱竺屏息聆听,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笑容。

楼下厅堂里,郑稷之展纸念道:“鄙人郑稷之,系夔府县长,今代表杨森军长,竭诚欢迎萧部弟兄投诚。望萧部弟兄,从此后永远忠于国家,决不作违犯及有损军人名誉之行为,并代表杨军长郑重声明,对于安德鲁先生代表各国政府宣示之担保,永矢遵守。”

李副官长补充道:“两千套军服与两万元军饷,今天中午即可运抵老鹞岭。”

郑稷之道:“现在我宣布,今天的记者招待会到此结束。”

记者们纷纷拥出客栈。

华中玉刚欲起身,李副官长走到他旁边,说:“华先生,军长有请。”

一旁的郑稷之,脸上堆满乌云。

华中玉随李副官长跨上坐骑,奔文庙而来。两人入内,沿一条曲曲弯弯的廊道来到一间张挂着竹帘的房门前。

李副官长凑上前,轻声说:“军长,华中玉已到。”

屋内传出杨森的声音:“请进。”华中玉撩开竹帘,惴惴而入。

杨森热情迎上,高兴地说:“招安已成,全赖华老弟鼎力相助。我今日约你前来,是要告知你,老夫敬你大智大勇,学贯中西,欲委任你为上校高参,将你留在我身边供职,平时陪我说说话儿,紧要关头帮我出出主意,尚不知华老弟意下如何?”

华中玉双手抱拳道:“谢杨军长栽培!”杨森注视着华中玉,感慨道:“我得你一人,胜获精兵一旅呀!”

华中玉恳求道:“杨军长,中玉只有一事相求,对萧天汉,杨军长万万不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呃,郑稷之代我宣示的声明,世人皆知,我怎能干出那无耻勾当?”杨森庄重地说,“华老弟,你尽管放心好了……哦,趁此大功告成之时,明日我索性将你与傅筱竺的婚事办了,来它个锦上添花后,你夫妻二人再随我同赴万县,你看如何?”

华中玉感动地说:“杨军长大恩大德,中玉……万死难报!”

杨森心满意足,展颜大笑道:“哈哈,以心换心足矣,老夫岂敢图报?”

第二天上午,兴隆客栈门前,几名已穿上国军军装的小匪正在粉刷墙壁,打扫卫生。

已着军官制服的袁逵将门上原来的牌子取掉,另换一块“第四混成旅旅部”的木牌,手持钉锤,“咚咚”往墙上钉,随即扭过头兴冲冲地喊道:“麻利点儿,弟兄们,一会儿总爷来了有赏啊。”

“袁营长,咋还叫总爷,如今的改口了。”

一小匪纠正道。

袁逵以掌击额,说:“哦,对,对,哈哈哈哈,得叫旅长,叫萧旅长……”

这时,一乘三丁拐软轿,正由几名官军护送着穿街过巷。轿上的窗帘半卷,里面坐着新娘打扮满面喜色的傅筱竺。

小街上犹如卷起了地皮风,男女老少议论纷纷,争相追逐,直到了文庙大门口。

身着崭新校官制服的华中玉赶出门来,将傅筱竺迎入。

傅筱竺从窗口看见,四处兵役忙碌,张灯结彩,还有不少人抬着礼盒进入大门。

转入内宅,来到一僻静房门口,华中玉将傅筱竺搀下软轿,走进屋去。屋内,已布置得焕然一新。

华中玉歉然道:“筱竺,时间仓促,礼仪上有不周之处,还得请你原谅了。”

“今生能跳出苦海,和你永远在一起,就是天大之喜了,礼仪之事,谁还讲究那么多。”

“不过,杨军长今晚亲自替我俩主婚,军官商贾也有四五百人前来贺喜,这气派也够大的了。”

傅筱竺感激涕零地说:“杨军长……他真是个大好人!”

华中玉道:“筱竺,你先歇着吧,需要什么,叫一声就行了,门外有人侍候。总爷快到了,我还得赶去迎接他……”

此时,太阳已经从东边的峰巅后冒出来,

红霞氤氲,像雾一样飘在空中,涂抹着群山与大地。

已经换上了官军服装的萧天汉在袁逵、黎胜等人的跟随下,骑着高头大马缓缓前行。后面是一辆拥挤着二十多名西票的四轮敞篷马车。马车后面,是换上官军服装却仍显得拖拖拉拉的“飞龙会”近千名弟兄。

昔日的哨卡已不复存在,一队队官军列队后撤。附近的山坡上,外国水兵正在拆除帐篷。

官军纷纷避到路边,为萧天汉的队伍让道。

贺白驹与一帮军官站立道旁,冷眼旁观。西票们疯狂地向外国水兵挥手、呐喊、飞吻。

艾特丽丝叫道:“上帝呀,我们总算活着出来了!”

罗莱德说:“我好像做了一场恶梦。”宾查讽刺道:“对我们来说,它是一场恶梦,可对你呢?小伙子,你还得感谢这帮中国的土匪啊。”

艾特丽丝转过脸看着罗莱德说:“是的,对我来说,这也是一场恶梦。不过,这场恶梦到此也应该彻底结束了,你说是吗?罗莱德先生。”

“艾特丽丝……啊……别这样!这不是真的!”罗莱德骤然色变。

艾特丽丝笑盈盈道:“小伙子,你别紧张,你已经很好地为我完成了服务,我会付酬给你的。放心吧,我绝对亏待不了你。”

罗莱德惶惶叫道:“完啦!恶梦……恶梦开始啦!”

贝尔亚牧师说:“孩子们,忘掉这一切,让我们歌颂仁慈的上帝吧!”说着,他庄重地唱了起来,“主是生命,旭日光华。”

众西票神情肃穆,合唱起来:“白昼辉煌,照我行程;主是希望,景星光彩;长夜之中,欢慰我灵……”

萧天汉的队伍到了距夔府城门尚有一两里路的地方,李副官长带领几名军官前来恭迎。

李副官长向萧天汉敬了个军礼,大声说:“萧旅长,全城百姓,正在城门口恭候旅座大驾光临,为避免惊扰地方,军长命我前来转告你。你和主要军官入城接受欢迎,其余士兵,我们已划拨城外关帝庙予以妥善安排。”

萧天汉脸上闪过一丝疑虑,但事到如今,又不敢抗命不遵,只好命令黎胜带领后面的大部队,随军部来的军官前往附近的关帝庙,他则带领袁逵等几名骑马的头目和西票乘坐的马车继续向着城门而去。

此时,夔府城门前,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军乐齐奏,鞭炮声震耳欲聋。

文武官员与地方商贾名流正在此恭迎萧天汉入城。

马队进入城门,萧天汉翻身下马,大步向人群走去。

华中玉赶在头里介绍:“萧旅长,这位是军部军需处的周处长。这位嘛……”话中有音地说,“郑大县长,夔府的父母官,自然是我们的老相识啰。”

萧天汉瞪着郑稷之,冷冷道:“县长大人,久违了。”

郑稷之假笑道:“不敢不敢,今后,卑职还要多多仰仗萧旅长呀。”

一行人穿过人群夹道的大街,来到兴隆客栈大门前。

这时,有人大声叫道:“萧旅长,杨军长来了,正在屋里等着见你哩。”

萧天汉受宠若惊,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赶紧道:“中玉,我们快进去。”

二人疾步入内,见杨森已笑盈盈迎上。萧天汉双脚一碰,笨拙地行了一个军礼,

说:“军长,第四混成旅旅长萧天汉前来参见。”

杨森和颜悦色道:“萧旅长初入本军,大可不必如此拘礼。坐,你二人请坐。”

萧天汉站得笔直,大声说:“天汉顽劣,冒犯军长,犯下万死不赦之罪……”

“嗨!”杨森佯嗔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再言过去之事,就太不应该了。你既已接受招安,我便应视你为爱将,若再以往事而小视于你,老夫岂不成了小肚鸡肠之辈?坐,快给我坐下说话。”

萧天汉感动地说:“谢军长宽宥不究之恩,卑职肝脑涂地,必将回报!”

杨森待二人坐下,方徐徐言道:“古人云,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我来此解决三峡劫案,不料竟得你二员将领,也可谓不虚此行了。”

萧、华二人诺诺连声:“军长过奖,军长过奖。”

“我现在忙得不可开交呀,刘湘得寸进尺,派兵步步向我紧逼,前锋已抵涪陵、酋阳一线,军部昨日就有三封急电催我速返万县,指挥退敌。我已决定明日启程,贺白驹的第一混成旅也随我开赴前线御敌。夔府系我部后防重地,此处的军政大事,今后我就全权拜托给萧旅长了。”

萧天汉喜上眉梢,爽快应道:“军长放心,有天汉在,夔府确保无虞。”

杨森继续说:“我知以前贺白驹率部进入大巫山,对你及‘飞龙会’弟兄有些伤害。但贺白驹也是奉老夫之命行事,要说罪过嘛,也只能记在我的头上了。”

萧天汉慌忙站起,说:“军长言重了,卑职不敢怪罪军长。”

杨森开导道:“今后你与贺旅长,同为我部干将,更应以精诚团结为第一要义。萧旅长,要知道,冤仇不可结,越结则越深,这很容易坏大事的。今晚,我欲借中玉大喜之机,备酒与你同贺旅长尽释前嫌,尚不知萧旅长意下如何?”

“军长拳拳苦心,卑职没齿难忘。”萧天汉牙一咬,“从今往后,军长咋说,我就咋办,我听军长的!”

杨森击膝大笑道:“既是如此,我就放心了,哈哈哈哈!”

夜幕降临,文庙内外灯火辉煌。一对大红双喜灯笼,高悬门首。

官佐绅董,络绎而至。

袁逵喜气洋洋地在大门前恭迎宾客,签收礼单。当他看见郑稷之时,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立即又绽出一脸假笑,大声道:“县长来呐,今晚上,你可是头号主宾呐。”

郑稷之淡淡一笑道:“哪里哪里,袁营长,华高参大喜的日子,我自然应当前来恭贺恭贺呀。”

正当袁逵与郑稷之搭讪之时,一身穿黑绸长衫,戴着墨镜,礼帽压得低低的人,混在宾客中跨进门去。

城外,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官军在夜色的掩护下,已将关帝庙包围得像铁桶一样,庙宇后面山坡上的树林里、大门前面的高坡上,无数挺轻机枪、重机枪从四面八方对准了关帝庙。关帝庙内,则是一团嘈杂喧嚣,坝子上、

大殿里,到处燃起了火堆,“飞龙会”的弟兄们已经饥肠辘辘。

黎胜穿过坝子,来到庙门前,冲着门前站岗的官军们大声抱怨:“他娘的,都啥时候了,为啥还不给我们晚饭吃?”

一名小军官客气地回道:“今晚你们‘飞龙会’的华军师大喜,军部已经安排了给你们送好吃的,叫弟兄们耐心等着吧。”

说话间,五辆马车拉着饭菜,在一队警丁的护送下叽叽嘎嘎地响着,至关帝庙大门前停下。

黎胜乐滋滋地回头向院里的弟兄们吼道:“妈噫,华军师今晚大婚,杨森真给我们好东西吃哩!弟兄们,快些出来搬呐!”

众匪听见喊叫,慌不迭地从门口跑了出来,不想却被官军持枪挡住了。

小军官笑嘻嘻地喊道:“弟兄们别出门槛,我们把酒菜给搬进来就是。”

众匪争先恐后,抓起碗筷,狼吞虎咽起来。

文庙内院,华中玉着长衫礼帽,胸前红绸带十字交叉,一朵大红绸泡花,系在胸前。

袁逵随着华中玉穿过庭院,在廊道口站住了。

华中玉独自沿着廊道,来到房门前,贴着门缝往里窥视。

傅筱竺早已着好新娘装束,坐在床边,将大红盖头取下在手中把玩。

华中玉看见她抬起头来,一双秀美的眼睛宁静地停留在艳红的喜烛上,白皙的脸蛋上顿时罩满了迷人的光彩,原本清亮明澈的眸子里也微微地荡漾开红色的光波……

华中玉拖着川戏腔调戏谑道:“娘子,小生这厢有礼了。”

傅筱竺一羞,忙将盖头搭上。华中玉大笑着推门而入。

不远的廊道转角处,两名便衣伸出头来窥探。

大厅里,人头攒动。杨森正满面春风地与绅董名流们寒暄。

贺白驹不动声色地独坐在墙角的一张桌子边上。看上去,他态度骄横,神情冷峻……其实,他此时正妒火中烧,委实难受。今夜的行动,他早按照杨森的吩咐精心布置妥当。萧天汉即便再凶顽,也断难逃一死!但让他耿耿于怀的是,杨森不同意将华中玉也一并除掉。而且杨森还对他用一种激赏的语气来谈论华中玉,并决意将他延揽到自己帐下效力。贺白驹跟随杨森多年,可谓生死之交,无话不谈,此前,他从未看见过杨森对他人这样推崇备至。如今,他对华中玉的器重,分明已在自己之上。萧、华二人已成瓮中之鳖,今晚要将其一网打尽,本已成易如反掌之事,可是,杨森的命令,贺白驹绝不敢违抗半分。

郑稷之走过去,与贺白驹打过招呼,在他对面坐下了。

贺白驹瞥了他一眼,不屑地讥刺道:“华中玉给你戴上顶绿帽子,你还有脸来给他贺喜?”

郑稷之不卑不亢地回道:“这有啥?韩信那么了得,还受得了胯下之辱不是?何况小小稷之乎?”嘿嘿一笑,转而又揶揄道“,不过,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看自华中玉入中军帐后,杨军长真是欣喜若狂,日后必将之倚为左膀右臂。贺旅长,华中玉的前程……恐怕是如日中天啰。”

贺白驹按捺不住了,粗声粗气地说:“郑县长,你这人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身子往前一倾,低声道,“有胆量,今晚你就除了他,军长那里,我拼死替你开脱。”

郑稷之盯着他,意味深长地说:“贺旅长,你这不是支使瞎子跳岩么?稷之可没有那吃雷的胆。”

贺白驹急欲假郑稷之之手除掉华中玉,索性和盘向他托出:“军长已密令我设下鸿门宴。萧天汉一帮土匪,包在我身上,除华中玉,你来干。”

郑稷之眉毛倏地一跳,说:“此言当真?”“我贺白驹几时与你有过儿戏之言?一句话,你敢,还是不敢?”

郑稷之眼瞳深处,已燃起两粒火星,苍白的脸膛也因激动而腾上了红潮……就在一种因疯狂的复仇欲即将得到满足的狂喜之情袭上心头之时,另一种被抛弃的酸楚也同时在噬咬着他的心。

于是,郑稷之酸溜溜地说:“军长既未叫我参与其事,想必总有难言之隐吧。这事,我就不必一厢情愿地加进来瞎搅和了。事情办好了,我寸功没有,要办砸了,我项上这个脑袋就保不住了。哈哈,贺旅长,今晚,我就呆在干坎上看热闹,祝你一切顺利,马到成功。”

“你?”贺白驹愠怒而起。

郑稷之不顾他的恼怒,搭讪几句后,抽身出了大厅,把胡之刚叫到一边,低声密语。

就在这时,只听门外一声传呼:“萧旅长到。”

杨森微笑着对众人道:“萧旅长初来乍到,我们还是讲究一下礼数,虚席以待吧。”顿时,杨森在前,军官与绅董随后,一齐步出大厅,降阶相迎。

郑稷之一见众人出迎,匆匆对胡之刚道:“好戏已经开场了,你今晚紧随我左右,寸步不离,听我吩咐行事。”

两人也加入到欢迎的人群中。

萧天汉与十来位手下头目进得大门,一帮军官立即拥上,笑容满面地将萧天汉的随从一并截邀到旁边的小客厅里入座。两名便衣随即闪上,紧贴在萧天汉身后。

萧天汉见杨森亲率众人降阶出迎,受宠若惊,感动地说道:“军长何须移驾?”

杨森笑到:“礼数不周,情意不到啊。”说着,陡然一变脸色“,萧匪,你可知罪?”

萧天汉大惊道:“军长!”

话音未落,一便衣飞快地用石灰包向他双目上猛地一拍,顿时白粉四扬。

“啊!”萧天汉痛得捂眼大叫,另一便衣趁机将他腰间手枪掏去。

闻叫声一起,小客厅里的众军官立即掀翻酒桌,与萧天汉的随从杀成一团,内室的伏兵也是一齐冲出助战。顿时,满屋桌椅腾空,杯盘乱响,刀光剑影过处,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可怜这帮换上军官服才不久的土匪小头目,刚刚尝到了一点儿官瘾,死到临头,方明白自己中了官府的圈套。袁逵打翻几名官军,

血战突出重围,刚入大院,立即被官军迎头用乱枪击毙。

城外关帝庙里,“飞龙会”的弟兄们已经醉翻倒下了一大坝,未倒的人还在摇晃着身子,大声咋呼着划拳喝酒。

黎胜端着一大碗酒,跌跌撞撞地来到门前,对守门官军与警丁嚷道:“呃呃……各位弟兄……你们也进来……喝啊……这么眼巴巴地望着……我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多难受。”

此时,大批官军离开隐蔽地,飞快地向着关帝庙拥来。

黎胜醉眼迷离,看见大批官军一拥而入,正想迎上前去,一排子弹迎面射来,将他打倒在地。

官军进入庙内,即刻将架在一起的一个个枪堆收拢,然后,拿枪逼着醉得不深的土匪指认“飞龙会”大小头目,逐一当场射杀。凡反抗的喽啰,也格杀勿论。关帝庙里,顿成屠场。

文庙前院里,贺白驹指挥卫队护住杨森等人,然后凌空跃起,直扑萧天汉,说:“萧匪,让我打发你去丰都城里做鬼吧!”

论武功,萧天汉本不在贺白驹之下,但他此时双目失明,知今日必死无疑。他正为四处的呐喊之声、惨叫之声焦急万分,突然听见贺白驹的吼叫,又觉面前风声飒然,知是贺白驹欺到,不敢硬迎,旋即一个“倒卧虎怪蟒翻身”,一倒,一滚,一跃,再循着那风声去处,左拳击出,右拳反砸。这一拳下去,竟与贺白驹的耳门仅一丝之隔。他的闪避身法利落之极,反手回砸又凶狠凌厉。贺白驹吃了一惊,他原以为今日之萧天汉,不过是一只瞎了眼的老虎,三拳两脚便会取其性命,不料萧天汉眼睛虽瞎而拳路不乱。两人斗了几个回合,贺白驹见萧天汉的拳脚全循着自己弄出的声响而来,不由冷笑一声,退出两步来远,袖手而立,一动不动。

这“无招”之“招”果然奏效,萧天汉听不见对方声响,失了目标,急得团团转,感觉四面八方都有贺白驹向他攻击。

贺白驹却伺机而动,每乘萧天汉背对自己时,猛然出手,击后又悄然避开,静立一旁,真个是动若猛虎,静若处子。

这一场生死恶战,竟如同儿戏一般,引得杨森等人在一旁不时哄堂大笑。

萧天汉真成了笼中之虎,咆哮不已。

那些士兵也看出了名堂,顿时拍膝跺脚,哇哇狂吼狂笑,以此来干扰萧天汉的听力。

“贺白驹,有种你出来!老子今天与你拼个你死我活!”萧天汉怒吼。

贺白驹见他刚才取了个如封似闭的“二排手”,径在原地旋转防备,此时一怒一吼,门户全开,便抓住这极好机会,悄然前移,随后猛喝一声,使一记“开山锤”凌空直砸萧天汉头顶。

他这连砸带吆喝,声威赫赫,却是一个虚招。萧天汉此时全凭耳朵,怎能不中他计?听见风声骤至,萧天汉慌忙举拳相迎,贺白驹却瞅准这空当,猛地使出一个“勾魂夺命腿”,飞脚直踢萧天汉裆部。

“啊—!”萧天汉惨叫一声,顿时倒地……

内院厢房里,华中玉一听枪声暴响,喊杀连天,情知有变,急忙将门拉开,只见一个跟帮弟兄已被一群武装便衣下了枪,被捆成了一个粽子,不禁大吃一惊,厉声喝道:“你们想干啥?全都给我住手!”

一头目赶紧说:“华高参,别误会,我们是奉军长之命,专门在此保护华高参安全的。”华中玉说:“他是我身边的人,快把他放了。”

头目道:“华高参,放人可以,不过,你们暂时不能出去,这是军长的命令。”

华中玉问:“外面为啥响枪?”

头目道:“那不关你的事,只要华高参呆在这屋子里,我们绝对负责你的安全。”

华中玉极感震愕,他猛然猜测到必是萧天汉中计了,怒喝道:“你们开枪吧,来,妈的,

对着老子胸脯打!”华中玉以一种无畏的气概逼视着众便衣,大步前行。便衣们害怕了,谁也不敢开枪,乖乖地让开了一条通道,尾随着华中玉拥向前院。

此时,贺白驹见萧天汉已遭重创,无力还击,不禁热泪滂沱,仰天悲叫:“爹,血海深仇,孩儿今日已给你老人家报啦!”

他走到奄奄一息的萧天汉跟前,用脚踩住他的胸口,恶狠狠地说:“十多年前,你用铁砂掌杀了我爹,我贺白驹今日要掏出你的五脏六腑,祭奠我爹在天之灵!”

说罢,他运起丹田之气,贯入指尖,对准萧天汉心窝处,便要插入。就在这挥手之际,忽听一声叫喊:“天汉,我来啦!”

贺白驹蓦然回首,只见一黑衣人扑进大厅,一跃而起,掠过众人头顶,直落他跟前。

亡。余下两名卫士,吓得抽身便逃。

“这是什么人?武功如此了得!”杨森愕然问道。

郑稷之急忙告道:“此人就是萧天汉的婆娘方妙玉。”

杨森勃然大喝:“白驹,她既不请自来,你就速将他夫妻二人一并送上黄泉路吧。”

贺白驹拾起一把单刀,将身一抖,身子如陀螺般飞旋进逼。刹那间,那一柄刀好像变成了无数把刀,闪闪发光,将方妙玉封裹得密不透风,看得众人眼花缭乱。贺白驹使出的,正是“九龙连环刀”。

方妙玉不敢以硬抗硬,仅是一味游走闪避,以避其锐,情势十分危急。围观者见贺白驹已经胜券在握,陡地爆起一团欢呼。

萧天汉从昏厥中惊醒过来,听得吼声四“是你!”贺白驹鼻孔一哼算也赶来送死了。”

方妙玉,你总起,并从那“飕飕飕飕”接连不断的刀刃劈风声中,听出贺白驹已使开了令武林震愕的“九萧天汉抬头悲叫:“妙玉,你不该……前来。”

此人正是方妙玉。她今夜乔装成黑衣人前来,本是放心不下萧天汉,想先来观观动静。进得夔府后,她见文庙戒备森严,遂将两名女侍留在外面,独自混了进来。进文庙后,她四处留心,并未感到异样。直待她混入内院,发现华中玉与傅筱竺已被暗中监视,才知大事不好。

她刚想赶出去抢在萧天汉到来之前将其截住,不料在廊道上竟被几名便衣拦住盘问,正焦急之际,忽闻外院枪声大作,喊杀连天,她即刻动手,将便衣击杀,方才脱险出来。可惜,已经来迟一步。

四名卫士抽刀蹿出,直扑方妙玉。方妙玉飞手迎击,只见空中金斑闪耀,犹似天女散花。

一名卫士双手握刀直劈方妙玉天灵盖,方妙玉并不躲闪,逼步上前,就在那刀锋眼看要落到她头上时,她右掌玉指一撮,用力前送,五个指头已戳入那卫士的咽喉。

这时,方妙玉听见背后有金刃劈风之声掠来,便原地一个“大鹏展翅”,飞起后勾腿,闪电般踢在另一名卫士的胸口,当即坠地而龙连环刀”的刀法,不禁焦急万分。

他抖索着直起腰来,双手按住地面,一动不动,用耳估摸贺白驹的位置。他已分辨出贺白驹脚步声沉重,方妙玉脚步声轻盈。他将全身力气运到右拳之上,待那有力的脚步声刚移到面前,他霍地飞身跃起,将铁拳猛力砸下。

不料,贺、方二人正像陀螺般飞旋转动,就在萧天汉腾空之际,两人恰好互换了位置。可怜萧天汉哪里知道,自己那一记狠毒无比的“破面贯锤”,直端端地砸在了方妙玉的左肩上。

“啊!”方妙玉大叫一声,俯身倒地。

听到叫声,萧天汉魂飞天外。他双膝触地,抱起方妙玉的身躯,“嗷嗷”痛呼。

方妙玉的左肩骨被砸碎,脸若白纸,连声哀叫:“天汉……天汉……”

萧天汉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妙玉……我悔……我悔呀!”

方妙玉亦断断续续地说:“天汉……我反对你……接受招安,是因为郑稷之……那狗贼,奸污了我……”

萧天汉顿时明白了方妙玉之前的一些反常举动,陡地仰天大骂道:“华中玉,华中玉!

你勾结官府害我,到了阴曹地府,我也要剥你皮,掏你肝啊!”

杨森叫道:“快割下二人首级,明日挂上城门,悬首示众!”

贺白驹对准萧天汉的脖子,挥刀便剁。就在这时,陡地响起一声惊呼:“总爷!”只见华中玉扑出大厅,穿过围观的人群,

直扑杨森。

侍卫一拥上前,堵住华中玉来路。

贺白驹一见来人,心中大喜,挥刀迎上,欲取其性命。

杨森退到阶沿上,急喊:“白驹万万不可伤他!”

“哼!”贺白驹心有不甘,怒目言道,“姓华的,若不是军长下了死命令,要我留你一条命,你今日就和萧天汉两口子一同去丰都城里做鬼了。”言毕,将刀掷地,恨恨罢手。

杨森道:“萧天汉罪大恶极,三峡劫案,内损国家之主权,外丧友邦之信赖,普天同愤,早应正典。今被我设计诱获,实属死有余辜。华中玉,老夫求贤若渴,亟望你洗心革面,投我门下,我保你……”

华中玉跪地扶起垂死的萧天汉,抬头怒喝:“杨森,你……好狠毒啊!”

郑稷之一把从胡之刚手中夺过手枪,叫道:“此人野性难驯,军长,让我除了他!”

“住手!谁敢杀华高参,我灭他满门!”杨森霍地将郑稷之喝住。

华中玉把萧天汉抱在怀里,泪如泉涌,凄切喊道:“总爷、大嫂,中玉眼瞎心愚,是我……害了你们呐!”

众皆肃然。

萧天汉手抚华中玉肩膀,十指剧烈颤动,嘴唇哆嗦:“中玉……好兄弟……我……错怪你了……哥哥与你……地府……地府相会吧!”说着,头一歪,含恨而去。

方妙玉见状,痛不欲生,挣扎着去拾那地上的短刀,意欲自尽,却因力乏不逮,只得求助于华中玉:“好兄弟,快,快给我一刀!”

见华中玉不动,她从腰间迅即抽出一枚指箍,在自己脖子上一勒,顿时鲜血飞溅。

华中玉瞳孔发直,欲哭无泪,他缓缓地将萧天汉放在地上……陡地,他将单刀抓在手里,站起身来,像疯子似的仰天狂笑道:“哈哈哈哈,想不到……我华中玉……聪明反被聪明误!哈哈哈哈,总爷、大嫂……黄泉路上……我和你们……作伴同行吧!”

“中玉——”一声骤起的惊呼使他猝然住手。

两名便衣将傅筱竺往前一推,一个踉跄,傅筱竺扑倒在地。

“筱竺!”华中玉惶怵叫道,短刀“当”的一声落下,他奔过去扶起傅筱竺,双目痴痴地瞪着杨森。

杨森恳切言道:“萧天汉乃愚鲁悍匪,即使我不除他,他也不过是一井底之蛙。你昔日寄他篱下,也属明珠暗投,倘今日再意气行事,为他搭上一条性命,岂不是糊涂之至,遗臭万年?老夫今日如此处置,一番惜才爱才之心,你莫非还不能明辨?罢罢罢!诸葛孔明尚留下七释孟获之美谈,我虽不才,也愿效法先人一二。”杨森痛心疾首,对把守在门口的士兵喊道:“打开大门,让他们夫妻去吧!”

士兵“哗”地将大门打开。

华中玉虽不置一词,但很明显,杨森这番肺腑之言,已经深深地打动了他。他眼中热泪滚滚,看了看黑洞洞的大门,又回过头来,目光缓缓地从萧天汉的尸体上掠过,最后凝到了傅筱竺的脸上。

“中玉——”傅筱竺悲声一叫,又将话咽了回去。

华中玉从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里已经知道了傅筱竺想对他说什么。她没有说出来,只不过是完全信赖他……无论他作出什么样的决断,她都会毫不犹豫地跟随着他,即便是踏上那通往地狱的路!

华中玉的感情在烈火中经受煎熬,思想在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飞速流动。最后,他的眼光从傅筱竺的脸上移过,落到了杨森的脸上。

陡地,他直视杨森,深鞠一躬,抬起头泪花滚滚地吼道:“中玉……有何德何能……竟蒙杨军长……如此厚爱!”

杨森大悦,上前抚其肩言道:“中玉老弟,你总算未辜负我的心愿呐!哈哈,过去之事,犹若流水,今晚婚礼照旧举行,明日一早,带上新娘子,与我同赴万县。”

华中玉泪眼蒙眬地说:“杨军长,我与萧天汉兄弟一场,还望你看在中玉面上,允我暂留夔府数日,亲自将萧天汉夫妇的遗体送回大峡口老寨安葬后,再到万县随驾效力。”

“好义士!好义士!”杨森击节赞叹,随即爽快言道,“如此高风亮节,老夫还能拒绝你么?郑县长,我知你与华高参曾有过节,但我仍将他夫妻二人交与你这父母官好生伺候。安葬萧天汉夫妇所需一切,由你照应备办,日后我再加倍拨还于你。华高参在夔府期间,小心伺候为是,若有闪失,我定然拿你是问。”

郑稷之虽一万个不愿意,但也只能苦着脸答应下来。就在这时,贺白驹飞快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哀乐声声,一支并不庞大的送殡队伍在陡峭的河岸上逶迤。

走在头里的,是手捧一炷香的华中玉,袅袅青烟,不断地撞击着他那张痛楚得几近木然的脸。

傅筱竺紧随其后。

郑稷之走在两副棺木后面,脸上毫无表情。胡之刚率领黑皮警丁,呵斥着堵在路上看热闹的老百姓。

万丈悬崖上的一小块平地上,出现了三个并排相挨的坟坑。两个坟坑前,已经分别竖起镌有“萧天汉之墓”、“方妙玉之墓”的石碑。另一个坟坑前的石碑顶部,却蒙上了一大块青纱,挡住了碑上的字样。

华中玉一时惊得魂飞魄散,猛地转身,惑道:“郑稷之……”

这时,几十支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华中玉和傅筱竺。

郑稷之走过去,一把扯下碑上的青纱,

“华中玉之墓”几个大字跃然碑上。

华中玉把已吓得瘫软的傅筱竺抱在怀里,色厉内荏地叫道:“郑稷之,你胆大包天,不怕军长灭你满门!”

郑稷之扣动扳机,华中玉右小腿中弹,血花四溅,蜷缩着倒地。

傅筱竺跪在他身边,大声哭喊:“中玉!中玉!”

郑稷之又给了华中玉左腿上一枪,得意地说:“哼哼,军长鞭长莫及,能奈我何?他果真要发兵打我,我难道就不会把队伍拉到神农架去当土匪?哈哈,再说,我还可以骗他,就说你被萧天汉残部所杀,卑职已将你盛殓厚葬。你不是要到黄泉路上去和萧天汉、方妙玉相会么?我今天算是成全你了,至于这位新娘子,哼,我还舍不得杀她哩。”

“郑稷之,你这老狗!”傅筱竺虎地站起,怒目相视,忽地一扭头,重重地向石碑撞去。

“筱竺—”华中玉抱着傅筱竺的尸体,痛不欲生地呼喊。

郑稷之吼道:“把这小jian人给我扔进江里喂鱼!”

几名警丁拥上,生拉活扯地把傅筱竺从华中玉怀中拖开,扔下了长江。

郑稷之嘿嘿一笑,又对华中玉右脚背上放了一枪,继续用语言刺激他:“你肚子里喝了几滴洋墨水,就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竟敢骂我是地头蛇。今天,我倒要让你这聪明绝顶的人明白一个道理:这里是夔府,夔府!”他一边说,一边耍猴似的阴一枪阳一枪地把子弹往华中玉身上不致命的地方打去。

鲜血淋漓的华中玉双手抓地,将身子往坟坑蠕动,随着枪击声,他的身子一颤一抖。到了坟坑边,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往坑里一滚,翻了下去。

他摆正自己的身子,然后决绝地瞪住了郑稷之的枪口。

一声枪响,血涌画面……

三座新坟,面朝长江匍匐在陡峭的悬崖之上。

风萧萧,叶飘零,一支唢呐在很远的地方响起,如哀如怨,如泣如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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