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德化到成都,我一边逃离一边惦记
配图
《我们天上见》剧照
为了大力发展旅游业,陶瓷街周边的筒子楼都要改建为接待游客的酒店,政府强制搬迁,楼里的人家越来越少。公共的露天阳台,守护筒子楼的大铁门,筒子楼周围的热闹,都成了过去,住在筒子楼里的人们被迫开启了新的生活。
前言
年,我报高考志愿时,不顾家里的反对,选了一众远离家乡的学校,最终考到了成都,第一次离开生活了19年的家乡德化。在这个离家近公里的城市,我如愿逃离了曾经感到惶恐和厌恶的一切,第一次有了自由掌控人生的感觉。
我有了很多新鲜的体验,遇到了一群全新的朋友,他们不知道我的过去,只认识眼前的我。和他们一起,我可以短暂地将曾经害羞内向的自己抛在脑后,投入社团活动、组团打球……我的生活越来越充实,新生生活带来的快乐和兴奋让我无心惦记家里的一切。
只有在某些生活瞬间,当周遭环境与我本能的生活习惯发生冲撞时,对那座小城的怀念才会毫无征兆地击中我。
1
年,我出生在中国东南沿岸的小城“瓷都”德化,陶瓷业养活着这里的人,制瓷之于家家户户,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
我妈是瓷厂工人,在鹏翔工业区的三顺艺品工厂工作,周围同学的父母也大多是瓷厂工人、陶瓷店老板、陶瓷厂厂主。我家用的碗、盆、汤勺、茶具、花瓶都是我妈的厂里生产出来的,很多就是她亲手做的。离家时,我从家里带了一个用惯了的白瓷水杯,室友们听说是我妈做的,都表露出羡慕与惊叹。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司空见惯的制瓷,在其他人眼里是多么的了不起——对于一个德化人来说,陶瓷就像是生长在身体里的东西,它的存在已经像呼吸一样自然。如果不是离家,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意识到自己成长经历的特别之处。
小城有一条陶瓷街,在繁华的西门车站口外,是大巴车往来停靠的枢纽,人流不息,很是热闹。车站进出口处停满了摩的与人力三轮车,等待载客的师傅们趴在各自的摩托上,闲散地抽烟、聊天消磨时间,路人每每穿过时都担心踩到他们吐的痰。
但等拿着行李的人出来,师傅们便纷纷变了模样,此起彼伏的吆喝叫嚷就响起来了:“木ki段?木来者qia咪?(来去哪里?要来坐车吗?)”若有人坐车,揽到客的师傅会迅速板直身板,掐掉嘴上叼着的半截香烟,显出可靠的一面。问清客人要去的地址后,骄傲地搭上一句“吼,克嘿lia吼,哇仔样(哦,去那里哦,我知道)”,来表明自己对道路的熟悉。
我不喜欢吵闹的进出口,最喜欢车站转角的便利店,店门外放了一部显眼的红色电话机,旁边堆满一袋袋装好的话梅。每次我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隔着十几米宽的马路,就能看到金字塔样堆起的话梅,想到紧紧包裹在话梅外的雪白糖霜,我的口水便会不受控制地分泌。
我小时候,陶瓷街里还不全都是陶瓷店,小吃和食杂店占了半条街,一派生活烟火气。当暮色降临,小摊小贩们陆续支起摊子,烧起煤灶,等第一锅水煮开,掀开盖子时冒出的水汽在路灯下像仙气般盘旋而上。水汽下的身影,多是忙碌了一天的工人,黢黑干瘦的皮肤,混着泥土与汗水的各色T恤,脚上穿着黄绿色的解放鞋或是十几块一双的人字拖。他们停下白天辛苦奔走的脚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喝酒吃菜,说到兴头上就放声大笑起来,地上零散地放着他们戴了一天的黄色安全帽。
小摊上有卖普通家常小炒的,有卖烧烤串串的,还有不少手工小吃,比如赤水炸粿,闽南语读作“qia椎劲各”。做粿先要用白米在石磨里磨浆,再放入大锅里烧至水干后,取出放凉成膜。成膜后的粿像果冻,带着淡淡的米香,切成长条状放入油锅炸至外皮金黄就可以出锅了。炸粿外酥里嫩,好吃又健康,小时候妈妈禁止我吃零食,我经常靠炸粿解馋。
除了赤水炸粿外,小摊上还常出现另一道独具风味的小吃——苦菜汤。它闻上去是一股发酵了数天的臭脚味,第一次尝试的外地人往往承受不住。但真吃起来不仅不臭,还是清凉降火、消炎解毒的好物。
新鲜的苦菜味道极苦,做汤之前会被晒干处理以减轻味道。汤底用大骨、大肠一起熬煮,苦菜的清鲜会冲淡大肠的油腻,直至苦菜被熬烂,菜和肉的味道交融相沁。夹一大口苦菜和大肠放入口中,再喝一口汤,等清苦鲜香又带着醇厚肉香的味道直冲脑门,那感觉简直太美妙!不过苦菜性寒,不宜多吃,做一锅苦菜汤也耗时费力,一次要花去几百块,所以家家并不常做,我家一年也只会做个一两次。
离家前,走在街上,不论谁家飘出一阵独特的臭脚味,我都会默默羡慕。每次放假回家,我都要先打电话给妈妈,用不习惯的撒娇语气央求道:“阿妈,哇爱jia扣菜teng,日这拜者吼哇jia吼恩吼?(妈妈,我爱吃苦菜汤,你这一次做给我吃好不好?)”
那碗苦菜汤,是我每次回家的最大期待。
2
我童年时住的筒子楼就在陶瓷街里,夏天夜晚点上蚊香,打开窗户,楼下的车声与人声时响时歇,昏黄的街灯映在房间的天花板上。我的小床紧靠窗子,被要求8点就上床睡觉的我,常盯着天空发呆,看着闪闪发亮的星星,哼着自编的歌,直到犯困睡去。
筒子楼临近浐溪河岸,后面是青年路,广场舞还未兴起的那些年,那里夜夜热闹非凡,人们习惯饭后绕着河岸散步消食,拉二胡、弹古筝的老年艺术团会在露天舞台上排练演出,成群的人们围在大树下打牌下棋,卖水果和仙草豆花的小贩们挑着担子、板凳在其中见缝插针地占位。
大人们每天早出晚归,骑着摩托或自行车驶向各自的瓷厂。工作中身上难免沾上泥土和颜料,大家都把不穿的一些旧衣服和鞋子当成工服,翻来覆去地穿在身上,早已经洗不出来。但我爸从不这样,他是长途驾驶员,即便经常带着一身泥土和机油回家,也从不遵循“工服原则”。他好面子,常换衣服,却苦了负责洗衣服的我妈,为此她常跟我爸抱怨“虾米三扣给吼伊giaki瑞,请噶某子酿三(什么衣服都拿给你拿去磨,穿得没剩下一件衣服)”,也经常称赞那些愿意穿得破破烂烂像乞丐一样去上班的邻居。“工服”之外,大人们平时穿自己衣服的机会很少,所以不论是谁买了新衣服,都会非常高频地穿出来“游街示众”,有一次我妈甚至开玩笑地问我:“你看那个阿姨的新裙子,是不是一直没有再洗过?”
我还没上幼儿园时,白天我妈就把我寄养在阿姨家。她家是我眼里“有钱人家”的代表——住的是带着长廊的宽敞套房,客厅有宽大的黑色沙发和空调,还有一个可以制作白糖冰块的冰箱,这些在当时都很少见。最重要的是,阿姨家没有人需要去瓷厂工作挣钱,跟筒子楼里所有邻居都不同。
若阿姨没时间看着我,我妈会带我去厂里。那是一间嘈杂的制造工厂,满屋雪白的尘屑和刺鼻的化合反应的气味。我被放在用来包装陶瓷的气泡膜上,和几个互不相识的小孩坐在那里捏气泡,困意袭来,就盖上外套趴下睡一觉。气泡膜不仅是帮我们挨过无聊的玩具,也是我们的床。
我对制瓷没兴趣,但长期耳濡目染,也了解了繁琐的生产工序:倒坯、水洗、上釉、烧窑、彩绘,每道工序都随时有被铁器、木板、机器划伤的风险,是小孩子绝不能插手的。厂里成排成列的瓷器被放在一整块长长的木板上,工人双手挑起,像搭积木一样一摞摞地放到架子上晾干。整个过程中手不仅要承受瓷器的重量,还要考虑平衡,一个重心不稳整排物件都会倒塌,是个十足的技术活。我看到过妈妈挑起木板插入架子,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颤抖,快到只花十几秒就能完成,没有经验真的做不到。
在我对瓷厂不多的记忆里,始终有一幅画面:妈妈背着光蜷着背,低头小心地用毛刷蘸取颜料,精细地一笔一画。她一直埋着头,彩绘的手在不停转动,偶尔直起背、扭动下坐久的腰,底下那张竹椅就发出一阵吱扭声。她背后是工厂灰色的墙壁,窗外是黯淡的天空,她的背影被投在灰色的阴影里,凝成一片加深的灰色,像是一帧老电影胶片。
妈妈在瓷厂工作了近20年,手因为长时间浸在水里擦拭瓷器、经常和颜料气屑接触变得干涩,她说自己的手像是“变成了砂纸,没有了皮肤的感觉”,看到她不舒服的样子,我总会感到歉疚,她待在密不通风的瓷厂里工作的画面就又浮现在眼前。
为了每天多挣十几块钱,工人们都在瓷厂里煮饭吃,从家带上一口小铁锅和咸菜、面条,借厂里的煤气灶糊弄一口。我小时候最喜欢瓷厂的晚饭时刻,暮色渐沉,天气转凉,各家忙活着煮饭,充斥着只要再熬几个小时就可以回家的欢愉,大人们放了慢动作,相互闲适地聊天、开玩笑,说着回家要看什么电视剧、家里亲戚又带了些什么东西以及各种新奇的八卦。
我去瓷厂的时候,妈妈通常不会加班。听到煤气灶的火烧黑了锅底,锅四壁不断响起“嗞嗞”声,她才会停下手上的工作,收拾东西,用那辆粉色的自行车载上我,伴着清凉的晚风和头顶逐渐暗沉的天色,一路蹬回家。
3
回到筒子楼我总是很快乐,这里是小孩子的天堂,我的小伙伴们都住在附近,从不会感到孤单。
家长们在家时,警告我们禁止大呼小叫、四处乱跑,我常悄悄地跑去朋友家。我不好意思直接和朋友说想去找她们玩,总是问她们想不想吃我带来的零食,装出一副自己是为了带好吃的给她们、而不是因为想和她们玩的样子。出门前,我会先踩上小凳子,在橱柜里翻找家中的零嘴,话梅、自种的柑橘、外公给我买的山楂片……尽管每次我都尽量不发出声响,但我妈总会发觉,再逗我一句:“又要跑出去玩啦?”
等筒子楼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摩托车发动的声音,我们十几个“野孩子”就重新聚在一起,满楼地跑,大声地玩,在楼里捉迷藏,拿别人家扔在天台上的床垫当蹦蹦床、跳格子、老鹰捉小鸡……
楼里一层住了十几户人家,每层只有一间三四平米的公共厕所和同样大小的洗浴室,人多坑少,上厕所常要跑遍全楼,因此大部分人家有夜壶。冬天洗澡,都是在自家烧一大锅热水装在水桶里,再一路提到公共卫浴间。而小孩子一般就在家洗澡——我拿出自己的大号蓝绿色澡盆放在狭小的客厅里,坐进澡盆里把沐浴露搓到浑身起满泡泡,再站起身将一桶热水和一桶冷水掺在一起冲洗。有次我去楼上找比我大几岁的秋霞姐姐玩时,她正在洗澡。放我进她家后,她叫我坐在沙发上等她,之后又淡定地坐回了澡盆,边看电视边舀水洗澡,没有丝毫扭捏。她那气定神闲的样子令害羞的我十分震惊。
二楼有个一百多平米的露天大阳台,是晒被子、衣服的好地方。有一年冬天,很冷的一天,我妈把我拉到公共大露台晒太阳洗澡,对面楼住户打开门就能看到我光溜溜的身体,我十分不情愿,可我的扭捏不安在我妈凶狠的“小孩子有什么关系”面前只能屈服。那十几分钟里,不时有邻居出门漱牙、煮饭,我倔强地背过身去,感觉自己就是个赤身裸体的原始人,即便看不见大家的目光,内心却像被千万双眼睛审视着一样难受。我妈带着她拔鸡毛时候的认真劲搓洗我的身体,而我像个僵硬的木偶一样配合,等到终于裹上了毯子,我才有勇气望向进进出出的人们。大家都各顾各的,偶尔目光瞟到我,就像在看阳台上晒着的衣服,见怪不怪。
筒子楼的生活都相差不大,谁家也不比谁家强,一样的二十多平方的房子,一块木板隔出睡觉和吃饭的地方,家门前成堆的煤块,用煤灶煮饭,推开门就能见到彼此,邻里间都知道你家今天煮了什么菜、隔壁谁和谁昨晚又吵架了、小孩又挨了哪些骂……这群人住在这栋楼里的人们,像是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每层的走廊栏杆下都有条小水沟,像小溪一样从每家每户门口流过,连接着倾倒的生活废水,汇聚起来流向下水道。我总会蹲在小水沟前刷牙,白色的牙膏泡沫被更多水流冲散,阳光在水面上反射,金光闪闪的。
前几年我和我爸偶然碰到筒子楼里的一位邻居,虽然已经忘记她的名字,可是看着她的脸就感到了亲切,她问起我家的近况,说她大女儿出嫁了,小女儿考上了福建警察学院,她和她丈夫离婚了……我看着年老的我爸和她,两个聊过去的人,脸上都洋溢着重逢的欣喜,也交织着对往事的感慨。
4
年,为了大力发展旅游业,陶瓷街周边的筒子楼都要改建为接待游客的酒店,政府强制搬迁,楼里的人家越来越少。公共的露天阳台,守护筒子楼的大铁门,筒子楼周围的热闹,都成了过去,住在筒子楼里的人们被迫开启了新的生活。
我那时并不懂得搬家有什么不好,因为新生活听上去更具吸引力。我追着我妈问什么时候搬家,她总是回我说“很快”。我心想,“很快”的意思应该指的就是明天,再不济就是后天吧,所以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小伙伴们我搬家的消息。他们吃惊地问我什么时候,我扭捏地回答说:“是明天吧。”他们又不停追问我是不是真的,我坚定地点点头。于是,他们一脸悲伤,都拉着我的手,舍不得。我心底里生出了被
转载请注明:http://www.abuoumao.com/hyfw/246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