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彪眼里的丁玲先生
文/张俊彪
神泉,是我一篇散文的题名。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我去甘肃天水农村调研,听说远山有一个神泉。方圆百十里的群众,有病没钱买药,就取来泉水喝,不少病人也都康复了。特别是皮肤病,喝泉水,再用泉水洗浴,好得神奇。我觉得好奇,就专程去看了一回。荒山野岭,前无村,后无舍,靠近山窝处,有一眼泉,从地下有几股温水泛着气泡冒出来,水多成泉,水汽蒸腾,水温烫手,的确罕见。有从远处来的男女人众,用罐子或水桶取水回家,给病人饮用。还有靠山坡搭的草棚子,有病人蜗居那里,吃喝用泉水,洗浴用泉水,背着干粮炒面,就地采些山野菜,十天半月,三月两月,守定泉水不离去,直到病好走人。我将看到的情景和听到的故事写成文章,《甘肃日报》发了大半个版面。后来不断收到来信,一问真假,二问地点,也有人接到我的复信,果真就去治病。于是,那神泉名声就越发地广大起来了。
著名作家丁玲为张俊彪散文集《神泉》题写书名
初学写作时,先写的是诗歌。我找来白纸,装订成比稿纸还大的本子,将报刊发表的小诗,剪贴起来,放在宿舍的抽屉里。有空时,就拿出来翻看一回,心里会生发一种难以言说的欢慰与满足,也能激发出更大的心劲和自信。往后写散文,短篇小说,文学随笔或评论,也分别装订几个八开的大册子,有点儿像古时候店铺里的大本账册。报刊发表了文章,就分门别类剪贴起来。宿舍书桌里,专有一个抽屉存放这些册子。散文《神泉》篇幅长,剪贴了两大页。好几年过后,仅散文就发表了三十来篇。我经常翻看那几个剪贴本,突发奇想,就编了目录,封面以《神泉》命名,产生了想出一本散文集的心念。但那时出书极难,也只能作为一种想法留在心头了。
那年文讲所开学,我将散文剪贴的文章全带上,打算找机会,碰运气。总之,心中的念想不灭,就是想出一本《神泉》的书。
初春,迎春花开得金黄璀璨,但北京的风大沙猛,女人上街,头和脸都蒙着纱巾,男人也大多戴着不知洗了多少回的旧口罩,是防沙尘的。有一天上午,快到午餐了。我在去餐厅的路上,遇见迎面而来的办公室一个青年干部。他快走几步,示意我靠边站在树下,有话要说。
他摘下灰黑的口罩,将脖子绕了一圈的围巾也拉开来,说:“刚从丁玲家里回来。丁玲是文讲所的名誉所长。开学了,今天上午,徐刚带着教务长,叫我也一起去看望丁玲,也向她介绍一下文讲所开班的情况,听她有些什么要求。领导顺路都回家了,我得回来去食堂吃饭。正好看见你,有个事儿跟你说。”
说话时,他的两只手,分别在几个上衣口袋里摸,也摸了外套里面的衣袋。又说,文讲所已确定要改成鲁迅文学院,这几天就挂牌,还准备去做校徽来。
他将两个裤子口袋也翻了一遍,神情有点儿慌乱,口里嘟噜着:“丁玲叫你去她家里,最好明天上午。往后几天,她都有了安排。她写了地址,要我带给你……怎么就不见了,可别让我给弄掉了……”
这时,他又第二遍挨个儿摸口袋。他说:“丁玲,也真是,就给了二指宽的一个纸条。上午说完话,要走了,她突然打问你。徐刚了解你,就跟她说了一下。她在茶几上写地址。写好了,又去书房里,以为她还有什么要带给你,比如信。可她拿出了一把裁纸刀,坐在沙发上,就裁下来那么一个纸绺儿。说剩下的纸,她看书看报,或接听电话,还可以记东西……你看看,老革命,一张纸都舍不得……”
口袋又一次摸遍了。他反倒不急了,坦然地说:“没关系,司机知道她家地方,我下午问了司机再告诉你。咱们先吃饭吧!去晚了,食堂好菜就卖完了。”
我笑了。正要转身时,他突然喊了一声,一只手从衣领抽出来,从内衣口袋捏出来一个小纸条,扯展了,看了又看,交给我,说:“没错,就这个地址。”他又说:“哦,差点儿忘了。丁玲说,让你最好带一两篇作品去,新写的,她想看一下。”
丁玲家住木樨地。改革开放后,有一大批老干部平反昭雪,恢复工作,国家在那里建了几座高层的省部级宿舍楼。我曾采访过好几位老干部,熟悉那个地方。我准备去拜访仰慕已久的丁玲,但手头没有什么新写的作品,只好带上想出版的《神泉》。
风很大。沙打在脸上和脖子里,很冰冷,很刺疼。但天空瓦蓝,万里无云,远天的阳光很灿烂,有鸽子在高空飞过,大小树木也齐崭崭地挺立着,迎着艳阳,冲着长空,在往上伸展着枝叶。
丁玲家的客厅很大,很敞亮,南面阳台有阳光洒进来,暖意融融。靠门的一面白墙上,挂着一幅丁玲的半身油画像,风撩起了一绺乌发,昂头挺胸,双目凝神注视着远方,神态虔定安详。画像之下,有一尊半身的汉白玉雕像,比油画的人物年轻恬静,温和清纯,气娴神谧,大美犹如维纳斯雕塑。
她在门口迎进了我。带我看了她的住舍。见我对油画和雕像很是神往,便讲述这两件作品的作者,一位是著名油画家,一位是著名雕塑家,都是他们自愿为她作画,为她雕像,然后送来的。
年秋,张俊彪在西安李若冰(中)和贺抒玉(左)家中
坐在沙发上说话。她让女佣冲了新茶,上了水果、瓜子和糖品。我不会抽烟。她说不抽烟最好,她遭了十几年的摧残,落了一身的病疾,已闻不得别人抽烟了。她简要讲述了一下,她听到有关我的情况。她问了我的读书,写作,有没有带新作品来?她想看。我如实回答,最后从黄挎包里拿出了《神泉》。
她接过《神泉》,开始翻看篇目和文题。女佣过来添茶。她交代准备午饭,说了几道菜,要女佣比平时多准备,有客人用饭。又问我吃米饭如何?我不好意思,说一会儿就走,学校有食堂,延迟一个小时都会有饭。她说:“头一回来,碰上饭时,吃顿便饭。陕甘人喜欢吃面食,我过去也喜欢吃面食,但这些年肠胃不好,米饭容易消化,所以还是做米饭。”
午饭摆在饭桌上。两个人对坐。桌椅餐具都讲究,精致,美雅,大气,又不显奢华。她说,有红酒,想不想喝一杯?我有点儿拘谨,说不喝酒。碗很漂亮,就是太小,像我们西北小孩用的,若在大碗里,也就是一个碗底儿。她不断劝菜,也给我夹菜。两碗饭,我说吃饱了。她只吃了不满的一小碗米,没吃几口菜,喝了半碗汤。在饭桌上,我才仔细地看她。在我看来,她比那幅油画更具气质,也比那座雕像更有神韵。她虽然年岁已大,脸上有了皱纹,头发已见华发,但脸庞,耳轮,眉毛,鼻子,嘴唇,特别眼睛,都可以说是完美的,尤其那种散发出来的魅力和神气,皆是难得一见,令人从内心里赞叹不已。
她留下《神泉》,要我过十天半月后再来。她说身体尚在恢复中,眼力也衰了,报刊的铅字太小,有些印刷也不太清晰,看起来费劲,可能得用放大镜。但她说尽力而为,争取能看几篇,谈点儿自己的意见。
再次来到丁玲的家里。她还在会客厅里,坐在沙发上说话。她谈了延安时期的生活,也谈了自己的家境和走上革命道路;谈了文化大革命中的个人遭遇,还谈了她的恋爱结婚,也谈了丈夫陈明这个人……后来才谈写作,处女作《梦珂》的写作与发表,《莎菲女士的日记》产生的影响,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获苏联斯大林文艺奖的前后……她说:“获得斯大林文艺奖的还有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中国就两个人,我和周立波。”
谈话时间长了,又坐在饭桌上,她才想起来《神泉》。边吃边说,她讲了意见:“实话说,我只看了其中的几篇,眼睛实在受不了。如果能看一大半,我原想为你作个序,但只看了几篇,写序有点儿困难。我为你题写了《神泉》书名,大小写了好几幅,你拿回去选一个喜欢的,印到封面上,也算我对你的一点帮助吧!你今天要是不来,我正准备写封信,托人把稿子带给你的。过两天,我要去外地,那里有个老同志邀请,也是延安鲁艺过来的,让我去南方休息一段,疗养一下,恢复身体。”
午饭后,她从书房拿出《神泉》,将她用毛笔题写的大小数幅“神泉”,一幅一幅展开来看。然后又折叠起来,放进《神泉》文稿大信袋里。
两年后,《神泉》散文集出版了。我从黄河之滨,将散发着油墨清芳的新书,寄给了丁玲。
神泉,只是一种传说,一个故事,一段往昔的回眸。
年11月25日写于深圳
张俊彪,陕西省旬邑县人,年生于甘肃省正宁县,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传记文学创会理事,中华全国青联委员,深圳大学特聘教授,一级作家,享受政府特殊津贴。历任甘肃省委宣传部、组织部、办公厅专职秘书、副处长、代处长、处长,甘肃省及兰州市青联常委、副秘书长、副主席,甘肃省青年文协常务副主席,甘肃省文联专职副主席,年初调任深圳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广东省文联副主席,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创会主席,深圳市委宣传部巡视员,深圳市政协常委、文教卫体委员会主任、科教卫体委员会主任、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主任等职。主要文学作品有长篇《幻化》三部曲(《尘世间》《日环食》《生与死》)《曼陀罗》《省委第一书记》《鏖兵西北》《血与火》《最后一枪》《山鬼》《没有陨落的太阳》等29部,主编《大中华二十世纪文学史》(五卷)和《大中华二十世纪文学简史》(上、下卷)等大型史典10多卷,共约多万字,中华书局出版20卷《张俊彪文集》,作品先后获国家和省级文学奖21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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