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琐忆我的马厩班生活
我的马厩班生活
文/张建国
我入伍那会儿,我军还是骡马化的时代。行军时团首长、营首长都是骑马。全团除炮有马拉炮车外,八二迫击炮、八二无后座力炮、高射机枪、重机枪都是由骡马驮着。团里有个运输连,也都是马车。所以,配属这些武器的单位都编有驭手班。虽然编制表上写的是驭手班,但是平时大家一直习惯地称为马厩班,专管打理军马事宜。我们连队是团属高射机枪连,也就毫不例外地编有马厩班。
我当兵第一年,全团的年度任务是全训。我在连队的战斗班参加军事训练,快到年底了连队决定让我到师教导队参加预提班长集训。报到前,团里接到军区通知,全团要进行等级试验拉练。所谓等级试验拉练(拉练动员时有的首长形象地称作是破坏性试验,就是看看部队在什么情况下会被拉垮),就是每个大军区指定一个团,按齐装满员,每人携行满负荷,用每天走不同的行程测试部队状态,包括急行军、夜间行军、山地行军、打空降实弹射击演习,等等。其中有昼夜连续24小时行军的极限性测试,试验出部队在满负荷情况下的最大机动能力。为此,我们这部分预定去集训的人,为保证部队满员也跟着部队拉练走了几天,才在途中收拢起来返回去师教导队报到参加集训。
一九七三年底接的新兵很少,一个连就分了几个,相应的复员人数也有限,正副班长都没有复员,没有缺位也就没有补位的问题。我在师教导队集训结业后,连队就分配我到马厩班工作。
连队编制18匹骡马,按规定每匹马就要相应地有一名驭手,因此,马厩班是个18人的大班。班长是一九七零年入伍的老同志,山东陵县人,个头不高,办法挺多,工作有魄力但也有脾气,对内说一不二,对外维护班里的利益也敢瞪眼珠子,把班里的事务管理的井井有条。
到了马厩班首先要学会铡草。那时候连队还没有碎草机械,每月按定量拉回来的大捆马草,都是用铡刀粉碎。铡草是个脏活累活,每到铡草时,全班齐上阵,几个铡刀摆开,有按铡刀的,有续草的,轮番上手,哪一回都是一身尘土一身草屑。按铡刀需要舜间的爆发力,要有体力也要用巧劲,才能保持可持续的耐力。续草则需要掌握分寸,保证铡完的草基本上是均匀的寸段,也要续的有技巧性,干起来那咔嚓、咔嚓的铡草声就连续而有节奏,十分悦耳动听。马草粉碎的好,马才能吃的顺、好消化。上级到马厩班检查工作,往往第一眼就是看马草仓库,草堆放的好是一方面,主要看铡的草长短如何,是否均匀,凡是长短不一的,肯定是了草应付,图省事省力,必然会受到批评。因此,我们在铡草时都很认真,如果哪一刀铡的长了,都再捡回来补刀,尽量避免七长八短的现象。
军马是有伙食标准的,每天一块多钱,比战士每天四毛九分的标准高多了。除了用于购买马草外,就是付马料钱。东北盛产大豆,马料就是大豆榨油后的大豆饼。定期按供应量拉回来以后,就送到地方加工厂去粉碎,装麻袋存放。使用前,每天按照定量并适当地加上盐,事先放在水桶里泡软备用。
军马还有日常管理费用。每月按标准拨给连队,用于购买缰绳、笼头、马掌、扫帚、铁铣、筛子、水桶等杂项开支。我们连队的老司务长是个年入伍的老同志,比连长、指导员资格都老的多,对杂项开支卡的很严,能将就就将就,能拖延就拖延。需要更换添加点东西时,班长向他申请几乎没有一次痛快过,有时还争的脸红脖子粗。每月公布账目的时候,连队的帐上军马杂项开支费从来都是结余的。
喂马由大家轮流值班,每个人一周。团后勤处每年初定期举办军马饲养培训班,我是在参加团里培训后开始参加值班喂马的。常言说,马没有夜草不肥。军马每天喂两次,每次3个半小时左右。第一次从凌晨三点开始,到早饭前的六点半结束。第二次,一般是下午五点左右开始,持续到晚上八点半。值班员把草添到槽子里,骡马就抢先吃草叶子,待只剩草梗时,就给伴上马料,直到全吃干净。我愿意干值班喂马这个活,你一端起筛子将要添草开喂时,那18双眼睛齐刷刷地都看向你,眼神里饱含着满满的企盼。一旦开吃,就是一片的沙沙声,它们那巧嘴总是能把草叶子先挑出来吃掉。当倒上马料时,它们就抢着去吃马料,让你不得不快速地去搅拌。看着它们一个个吃的肚子滚圆,心情自然也挺愉快。
为了增强骡马的体力和耐力,溜马是经常性的工作。常常是早饭后连队开始操课,我们就牵着骡马出门了。先徒步走一段,再上马骑行一段,锻练骡马适应负重行走。既走平路也走上坡下坡,以提高在不同地形地势上行走的能力。干这个活大家都挺有兴致,有的人只是让马按部就班地正常行走,自己在马上悠哉悠哉;有的人愿意让马慢步小跑起来,体验那种颠簸的快感;有的骑术好又胆子大的人,还会来上一段策马奔跑,这种情况按安全规定是不允许的,只是个别人偶尔所为,偷偷寻求那狂奔的刺激。溜马没有规定的路线,达到“溜”的目的就行,选择走哪里的自由度比较大,这让我们走遍了营房周边的各条道路,爬遍了驻地附近的各个山包,回想起来还真有点留恋那段自由自在的时光。
军马是战斗力的重要组成部分,训练是日常中心任务之一。年度有训练任务,阶段有训练计划,每月有训练内容。其中,队列训练主要包括对正看齐、左右转向的内容。战场适应性训练,包括卧倒隐蔽、快速通过火力封锁区、适应战时枪炮声的噪音环境训练等。负荷训练主要驮载武器实装行军训练。这些训练课目,对已经入役几年训练出来的骡马,就是复习、巩固提高,完成起来比较容易。而对于入役不久没训练出来或者刚刚入役的“生瓜蛋子”,训练起来就特别地费劲,谁摊上这样的主,就要大费周折。那可是心性的煎熬、对耐心的极大考验,常常是百练而没什么明显进展,你说往东它往西,你让卧倒它起立,让人又急又气。但急也没用,还得静下心来慢慢地磨,一点点的求突破,心情就在心急与心静之间来回转换着。经过千呼万唤才能让它逐步记住、听懂口令,数不清地来回摆弄、反复诱导多少遍,才会让它做出简单的动作。
好在我管的是一匹快满服役期的黑色老马,温顺听话,拉车架辕、拉犁耕地、加鞍驮枪样样行,就像这群骡马中的“老黄忠”,深受全班人的喜爱,都愿意使唤这匹马。由于已经衰老,这马体力大不如前,也爱得病,平时需要特别加以呵护。但有个别人看它老实又好驾驭,有时偷偷把它牵出去过骑马狂跑的瘾,让班长发现后就会被没脸没皮地臭批一顿。
秋天,老黑马到了退役时间。那时军马被批准退役后,一般是分配给驻地附近的生产队。一天下午,生产队派人来牵马了,我们为它刷洗干净,换上新缰绳,戴上大红花,全班人拥到路边给它送行。老黑马通人性,好象知道这是告别军营、告别驭友,眼边掛着泪珠,每走十几步就回头看一看,那恋恋不舍的情景让我们泪目。
那一年,连队外出执行施工任务,连队留了两个战士和马厩班一起在营房留守。我们班除了完成本职任务外,还担负种好连队二十五亩水田和二十亩菜地的任务。种地时全班一齐出动,种菜就分工我带5个人负责。
五月中旬左右,冻土化开二十多公分,就可以动手种土豆了。我们准备土豆种时,把土豆削成块,每块至少留一个芽眼。而后一人在前边牵马一人在后面扶犁,把田垅划开,按20至25公分左右距离点上土豆种,盖土压实,种的环节就齐活了。这当中,扶犁算个技巧活,有时扶的角度偏向下了,犁铧就会顶上冻土层,生铁铸的犁铧很脆,加上马拉的劲很大,一顶犁铧就崩碎了(老百姓叫作打铧子),几亩土豆种下来,就换了七、八回犁铧。有时扶的角度偏向上了,划开的垅沟不够深,有时犁铧还会漂出土层,不得不倒回去重新来。我们几个人当中只有一个人种过土豆,但也没有扶过犁,其他人都是外行,等练的基本掌握了要领时,差不多了也种完了。
随着天气继续回暖,我们就适时地用塑料薄膜小拱棚育苗,陆续种上黄瓜、茄子、西红柿、豆角等时令疏菜。连队养了20多头猪,一冬天攒下的粪肥很多,给菜地施的肥很充足。那年菜的长势特别好,连队不在家吃不了,我们几个就隔三差五地一大早趟着露水到菜地里去摘上一车菜,个个弄得裤子湿半截,鞋上两跎泥。简单地吃过早饭换上便装,就把菜拉到集市上去卖掉。团机关的干部或家属也常常前来采摘。几个月下来,为连队挣得了一笔收入。
到了深秋季节,该种白菜了。这里与关内种白菜需要打好畦子,定时浇水不同,白菜是种在田垅上的。我们连的菜地有十多亩属于坡地,种白菜时就先打上垅,地有多长垅就打多长。然后三个人一组流水作业,一个人在前头拿镐头在垅上刨坑,第二个人随后挎个装粪的土篮子往坑里抓上一把肥,最后一个人点籽盖土。等白菜苗出来后,只有早期的一次间苗和长大后一次捆绑,中间再没有其他管理,与关内种白菜时的精细化管理比起来,是真够粗放的。菜地保墒、白菜生长所需水份基本上是靠老天眷顾。恰好那年还算是盼雨得雨,下的稍多了点,但山坡地排水快並无大碍,加上东北黑土地肥沃,白菜获得了大丰收。
连队那块水田离营房有20多里路,在一个朝鲜族村庄旁边,受气候限制每年只能种一季水稻。六月下旬,地化开有半米深时,就可以整地准备插秧了。这时,我们打起背包,坐着连队的马车,住到朝鲜族老乡的家里,去就近种地。我们的军马不会下水田犁地、耙地,我们这些人也大多数没插过秧,干起来不在行,没效率。于是,班长与生产队协商换工,由他们用水牛给我们整地,社员给我们插秧,我们用骡马给他们耕种旱地,各自取长补短,优势互补。我们这十多个人用大车往地里运肥,用骡马耕地打垅,踩格子种玉米,大家不惜力气,干的速度快,很出活。他们种水田有经验,地整的很细很平,插秧时手就像缝纫机运转起来那样上下翻飞,又快又准,秧插的横平竖直,疏密均匀。插秧是很辛苦的体力活,但是朝鲜族妇女生性活泼,运稻秧时装秧苗的土篮子顶在头上,走在又窄又湿滑的田埂上,还边走边唱边跳,载歌载舞。那劳动的场面看起来轻松自然,很享受,很有乐趣。
军地双方各得其所,合作愉快。中间,生产队用朝鲜族的习俗招待我们,专门做了打糕,摆上各种泡菜,端上酸菜炖粉条,丰丰盛盛两大桌。做打糕就是把粘大米蒸煮熟后,放在石臼里用大木锤敲打成像和好的面团一样,吃的时候用勺子挖一块,滚上一层炒黄豆面,沾着白糖吃,这是朝鲜族特有的传统食品,一般是招待贵客才做。朝鲜族人很实诚,讲究实实在在,他要提议喝酒,你就得相应,你越相应,他就越认为你看得起他,认为你可以做朋友、你是真正的朋友,他就宁可舍命也陪你。若你有所推辞,他马上就不高兴,认为你不尊重人,不可交,第二天也不理你了。他们很注重诚信,你若无意间答应了什么,他们会全部当真,而且非常叫真的追着让你践行诺言,如有出入或差池,就再也不会信任你,会跟你断了来往,再商量什么事就几乎不可能了,那个倔劲真不多见。知道了他们的这个特点,我们在饭桌上与他们交流的有来有往,互动的气氛很热烈,最后都在那里勾肩搭背、信誓旦旦了。感情处的挺融洽,沟通起来也就格外顺畅,一年当中我们之间在生产上互相帮助、互通有无,来来往往地挺热络。
插的秧缓过苗来,经常性的工作就是把水管好。早期水量要保持利于生长的适当深度,做到少补多放,通常只需要两个人过几天去查看调解一次,每当遇到下雨就得及时派人去排水。中间有两次除草,全班人一字排开,用手连拔带抓,既除了草又松了土,需弯着腰干三天,时间一长腰就酸疼的受不了,只能干一会站起来缓一缓。拔过一遍后上到田埂上一看,还有没拔干净的稗草(也叫稗子、败子草,比稻秧长的高)立在那里,我们称这现象叫留下了“站岗”的,就再下去趟着补拔一遍。稻子一抽穗,就把地里的水遂步凉控干净,等待成熟收割了。
那时战士粮食定量每月是45斤,这比起城市人口每月供应25、6斤多了不少。但战士都是大小伙子,平时训练、施工、生产劳动强度大,仍然不够吃。尽管每年有自己生产的稻子碾成大米补充,连队的粮食帐上还是有很大的负数。吉林人少地多,绝大多数村庄人均土地按多少晌计算(东北一晌地是15亩),有些村里地种不过来,就撂荒成了大草甸子。为了多给连队增加些粮食,留守干部就与山里头的一个村协商要地种,这个村里地多的富富有余,不在乎拿出多少来,很慷慨地划给我们一百多亩山坡地让临时种一年。这里离营区40多里路,我们赶上大车,牵上所有能干农活的骡马,去忙忙活活地干了5天,把杂草、树根等清理出来,全部种上了玉米。好在种上就不用管了,既不用追肥,也不用锄草,只去了播种和秋收这一头一尾,秋后收了3万多斤粮食,弥补上了连队多年的亏空还有富余,在伙食管理上打了翻身仗。
十月份,连队完成施工任务返回营房,我们马厩班的留守任务随之解除。经过一年的同甘共苦,全班越来越团结,斗志也很旺盛,在连队干什么都想争第一,被称为“后勤不后”。这时候天快要下雪了,收白菜、割稻子已经是全连的活了,但凡这种突击性劳动,我们一个马厩班比一个排都能干。连队开展的各种学习小活动,经常有体会交流,每当开饭时,各班排都要在饭堂念学习体会、表扬稿件和战士创作的诗歌,你方念罢我方念,抢着上,比着来,经常是马厩班念的稿件最多,质量最好。
马厩班的生活是个丰富的课堂,基本上是劳动一年,也学习了一年。这段生活为我开辟了与书本学习不同的学习天地,学会了喂马,学会了种菜,学会了种庄稼,学会了与农村农民打交道。每一个学会都是在读无字之书,都开阔了眼界视野,这让我获得了很多地新知识新认识,了解了一些不曾了解、理解了一些不曾理解的东西,在增长生产常识的同时,更加理解认识了季节的珍贵,时节在生产中的作用,劳动在生活中的社会价值,深感农民不易,农民伟大;劳动艰苦,劳动光荣。这里面不仅仅有生产知识、经验的获得,也不仅仅是动手能力、劳动能力的提高,更重要的是一种对社会实践的深入和认知,看到了多样的社会关系,体验了多种劳动方式方法,也感受到了不一样的生存方式、生活状态,加大了认识社会的宽度,拉近了与社会的距离,增添了人生的社会经验。
马厩班的生活是励志的熔炉,是催促心理成熟的冶炼,是对意志品质的煅造。一个军人更渴望的是扛枪、训练,是在操场、演习场上去摸爬滚打,奋力拼博,以为只有这样才是履行保卫祖国的神圣职责。而让去当驭手伺候军马,与期望反差极大,决不是内心的选择,去了是服从组织按排,但心里不会安稳,情绪不会平复,这本身就是个很大的考验。当初遇到这个问题时,我暗下决心:就得把这一关闯过去,就得做到像在战斗班那样想当愿干。我这一关过来以后,觉的心理承受能力大大增强,打下了当一颗镙丝钉的思想根基。在当战士时期,我后来曾经当过两个班的班长,还当过两个月的连队给养员、三个多月的军械员兼文书,都能把工作需要放在前头,避免了患得患失,能够自然顺利的实现不同岗位过渡,思想上没有犹豫过。在整个完成留守生产任务中,常常是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与粪土打交道,与苦累长相伴,与大自然作斗争,经历一年的劳筋骨,苦心志,觉得少了一些脆弱和浮躁,多了一些坚强和平实,少了遇事时时隐时现的畏难和骄娇之气,多了些能吃苦能担当的底气和迎难而上的信心,感到思想上扎扎实实地成长了不少。人生磨砺越多,精神上积攒的东西就越多。人生太顺可能会缺课较多,少了经风雨见世面的机会,人生积淀不够,脚跟就站不太稳。常言说,厚积薄发,浴火重生。这段艰苦曲折的生活过程,就是一种人生积累,是一次淬火,是成全人生的需要,是对人生的深耕。如今回想起来,那还真是一段既峥嵘又收获的黄金岁月,应该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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