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乡愁刘毅水的滋味
我的故乡叫凉水井。
那是个掩藏在黔西北大山皱褶中的小山村,是否因水井而名,至今莫衷一是。但村里和周边,分布着大大小小五六眼水井,乳汁般哺育着村里人,却是实实在在的事儿。清澈甘甜的泉水,用乡亲们的话说,就一个字:凉!
五六眼水井中,最好喝、最难挑的,要数村东头母猪龙洞的泉水。
传说,若干年前,天大旱,大半年滴雨未落,田中的秧苗成了枯草,地里的苞谷点火就燃。村里人杀猪宰羊,求神拜佛,乞求老天开恩,抛洒甘霖,但依旧赤日炎炎,一丝儿云彩也没有,乡亲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笼罩在绝望之中。
某日,天气奇热,平日里四处乱窜难得安分的大黄狗,也热得老老实实地半卧在屋檐下,伸出长长的猩红的舌头,一个劲儿喘粗气。
正午时分,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但见一条巨龙,从村东头小箐沟破山而出,随身拖着一股白花花的流水,沿着村子逶迤而下,来到村前广阔的坝子头,不一会儿,汪起偌大“海子”。巨龙猛一抬头,海子里的水,便漫到了村前,稍顷,再一昂头,水就涌进了村脚人家的院子。
千钧一发之际,湛蓝如洗的天穹,突然划过几道闪电,“轰隆隆”响起三声炸雷,巨龙弹簧般扭动着身子,不一会儿,便没了动静,漫到院子里的水,也消了下去……
也许,这个近乎神话的传说,毕竟是传说。
然而,故乡凉水井村东头,确有三口水井而下自上,依山势一字儿排开,三井之间,相距不过百余米,俗称头道水井、二道水井、三道水井。其中的三道水井,又称母猪龙洞。
据说,当年破山而出的是条母猪龙,这庞然大物,不仅留下一个长长的洞穴,距洞口10余米处,还有一汪终年不涸的泉水,涨水时,泉水涌出洞外,哗哗流淌。
身为家中长子,打七八岁起,我就帮着做家务,开始学挑水了。
挑水看上去挺简单。
平日里,村里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们挑水,一个个步履稳健,从容不迫,满满一担水挑在肩上,轻松自如。尤其那些十七八岁的小姐姐,步态轻盈,腰肢微扭,挂着两只水桶的挑水扁担,闪悠闪悠的,桶中亮汪汪的泉水,随着行走的节奏,漾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但绝不会溢出桶沿,仿佛使了魔法一般。
我第一次挑水,是去头道水井。
那是个春日的下午,放学后,我挑着一担杉木水桶,兴致勃勃地来到头道水井。放下水桶,随手将扁担搁在井檐上,从井里舀出两瓢水,倒进空桶,提将起来,学着大人的样子,顺时针前后上下旋转了几圈,把水桶清洗干净。然后,勾下腰,从井里舀水,想到初次挑水,力气也不济,只舀了大半桶水。可刚挑着走了一会儿,便脚下发飘,步履踉跄,桶里就像突然溜进几条活蹦乱跳的大鱼,溅洒得一路都是水,更要命的是,肩头火辣辣地疼,却不会换肩。无奈,只好放下水桶,歇了一口气,这才硬着头皮,咬着牙挑到了家,可桶里的水,泼洒得几乎见了底儿……
初一放寒假,回到故乡,家里正忙着备办年货,准备过年。
某日,母亲说,前几天做的耷耳粑,差不多阴干了,母猪龙洞的水,泡耷耳粑最好,你挑几担回来,把瓦缸里的耷耳粑泡上,开了春,泡起就不好了。
遵照母亲的吩咐,我挑上水桶,去母猪龙洞挑水。
天上下着牛毛细雨,路有点儿湿滑。
母猪龙洞的水确实好,烤酒出酒率高、熬糖糖香甜、磨豆腐豆腐细嫩、泡耷耳粑呢,哪怕翻了年,也不会变酸。但挑这儿的水,却有点难度。除了山路弯弯拐拐,崎岖坎坷,从洞口到储水的地儿,洞长10余米,高也就一米左右,枯水季节,洞里的水流不出来,得弯着腰,蜷曲着身子,将水桶提进去,舀满水后,再弯着腰,一桶一桶地把水提到洞口。许多时候,挑水的人多,相互组合接力,有人舀水,有人传递,同心协力,配合默契,倒也省力省事儿。
可那时去挑水的,我是唯一。
舀满了两桶水,拎出洞外,曲膝半蹲,挑起就走。但不知是洞里弯腰屈腿的时间有点儿长,还是外出上学,大半年没操练,腰背酸胀,小腿肚直打颤。坡快下完时,一不留神,踩到一坨烂泥,身体陡然失去平衡,一屁股仰倒在地上。满满两桶水,前面一桶,重重地砸在一块高高凸起的鹅卵石上,桶底当场脱落,桶里的水,倾泻一空;后面一桶落地后,桶沿倾斜,水顺着后背滚滚而下,顿时,我便成了落汤鸡。
狼狈不堪地挑着散了架的空水桶回到家,别提多沮丧了。
母亲看我湿淋淋的样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愣了愣,心疼地说,哎哟!滚倒了哈,赶快换衣服,别着凉哦!
坐在堂屋里闭目养神的父亲,正想教育我注意点啊,桶都摔坏了什么的,一转头,见狼狈不堪的模样儿,愣了愣,欲言又止……
高中毕业后,我又回到了故乡凉水井,成了“回乡知青”。
艰苦辛劳的日子里,挑水成了必修课,饮用泉水,习以为常。许多时候,哪怕累得筋疲力尽、舌燥口干、浑身就像散了架,一瓢清澈纯净、回味甘甜的泉水,咕咚咕咚灌进肚子里,仿佛喝了补气提神的人参汤,陡然又有了劲头。
两年零两个月后,我又一次离开故乡,赴省城求学。
这一走,除了逢年过节短暂逗留,再也没有真正投入过故乡的怀抱。
兜兜转转数十年,终于在筑城定居下来。
某日,至黔灵山公园游览,但见不少市民,以塑料桶、矿泉水桶作容器,用买菜的手推车拖,甚至直接用扁担挑,三五成群,络绎不绝地前往黔灵山下的一眼山泉取水,宛如朝圣一般。
倏忽间,情不自禁地想起故乡凉水井的泉水,尤其是母猪龙洞可以煮酒熬糖泡耷耳粑的优质泉水。
我知道,水是无色无味的透明液体,但记忆里,故乡清澈纯净的泉水,有滋有味,甘之如饴……
文/刘毅
文字编辑/邱奕
视觉/实习生任梦娟
编审/李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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